那一日他照常往南宫阙楼上去巡视,远远瞧见东南角上头还有一处没有修补齐全,便一边上了石梯,一边吩咐上身边的人,让他们要记得在年底前修完。但步子再往上一踏,就察觉到了前头的动静——到底还是让他逮到了,这一回,他想自己应该不能惊动到对方了。
而今日这人幸好也没站在外墙上。
于是轻轻靠近,往墙角停住了步子,问,“你是哪宫的?”
对面的声音一经出口,才发现竟是女声,还是一道刻意捏起来的女声。
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也不知道要如何劝诫,他没怎么同女人打过交道,也知道自己粗犷惯了,要是刻意开口去劝什么,说不准要惹得人小姑娘更加想不开。
就只好犹豫了很一会,才再问了句,“你是受了欺负吗?大半夜的跑这来?”
这话落地,却久久得不到回答。果然他安慰人的功力还是不够的,就是有这个好心,也使不上这个力气。
就只得再顿了会,说起了结尾的话,“下次别上来了,这楼年久失修,很是危险。”
说完也不敢久留,便迅速下了石阶。
只心底到底还是难放下,就令两个正卒守在了那下头。
好在之后正卒回来的话里说,那宫女最后并没有跳下去。
他由此放心,便没有再多管,
*
到了冬月,皇室内部要往桓林山猎场去冬狩,他不得已跟着去了。
那些个皇室宗亲们去林子里玩乐时,他就一个人打马溜了出来,顺道也瞧瞧这方皇家猎场。
正牵马踱步时,忽遇前头一道身影快速奔了过来,那匹马身上还趴着个人。
只一瞬闪过眼前,带着芳香的裙裾从他鼻息间拂过,他立即辨认出当是贵族女公子,可为何边上都没个人跟着?
眼瞧着那匹马就要奔到林子里去了,就只得无奈上马,缰绳一甩赶了上去。
借着两匹马间的距离,他踩着马背翻身跃起,将自带的匕首插入这疯物脖颈,同时将马上的人抱了下来。
这才认出人来,竟是那个申氏——她的模样明显是受了惊吓,握在袖间的双手和筛糠似的抖动个不停。
饶是如此,却还要强装镇定地与他道谢。
他忽然有些想笑,不过还是憋住了,本着君子风度,提议送她回去。
申氏默然点头,没走几步却又问他那被杀了的小母马该如何。他就回头望了会,不禁跟着正经思考起来——其实按着他在益北的习惯,除非是养了多年的宝驹,像这种没什么作用的,自然是分肉吃了。
又想着这话出来兴许会吓着她,也就沉默回身。
身后的人后来倒是老老实实跟着了,可那道灼热的目光也着实逼得他有些不自在起来,再多行了几步路,他终于忍不住回头问她,“为何要盯着我看?”
这问题或许又吓着她了,她没有回话。他禁不住笑了两声,只得继续往前走,莫名还有些放松。
等到了草场中央,正瞅着刘郢过来,大大方方同他打了个招呼。
他实在不屑这一套,遂没遵着规矩给他这个太子行揖礼。
申氏上前去解释了两句,刘郢的脸上看起来也都还算镇定,可唯有之后将媳妇拉到身后的动作,到底还是暴露出了情绪。
但也就那么一小会,后又自如地和他寒暄起来。
他的心中益发厌恶这般做作的交际,索性直言拒绝了这个弟弟的邀请,不想刘郢也未显出半分羞恼。
夫妇二人由此离去,他也并未久留,回身牵上了自己的马。
才迈了几步,脚底踩着个硬物,等捡在手里,才发现是枚步摇——方才申氏长发尽数散开。这东西就只能是从她脑袋上掉下来的了。
他片刻失神,鬼使神差地收进了袖中,想着等往后再单独遇见,就将这东西还回去。
她们女子,不是都很在意这些饰物嘛?
*
这事过去没几天,他的安生日子也仿佛到了头,和钟元君的婚事再一次被提起,不过是一道圣旨颁下,撤销了这桩婚事。
他舒了口气,觉得终于能逃过这些。
没成想到了年关大宴,徐太后竟也开始操心起他的婚事来。
郑皇后马不停蹄操办,听说这些时日已经从官宦家选了好些女儿,最后留下的几个,还专让他去挑选。
不过都是一样的人,选谁都没区别,他遂拒绝了这邀请,只让皇后作数就行。
小主,
原本想着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后来皇后还是想方设法地把他骗了去。
那日在兰房殿内,他看到了那个许家小女儿,瞧起来年纪也不大,性子却很静——其实硬要从这些人里头挑选,他觉得这样的也可以了,往后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屋中,不要想着出去惹是生非。
这桩婚事就也不是不可以。
最后他默认了,聊不过一会,皇后安排他同申氏一起送许家女儿出宫。这个太子妃后在一路上说了很多,肉眼可见地想拉近他和许氏的关系。
后来他同申氏一起走了一段回来的路,听她单独说起许家女儿的好。他终于有些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我无心婚姻之事,他们让我娶谁,我就娶谁。”
“你难道就不想娶个自己心悦之人?”对面的人却忽而又来了这样一句。
他不觉讽刺一笑,心悦之人——他的人生里,好似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从前和邓氏流浪荇地,连活着都难,后来回了宫,面对着这样一群虚伪的人,只令他厌恶,唯一一个毕貹,也都不过是在利用他罢了,他哪有时间去在意这些儿女情长?等再往后去了益北,十二年沙场岁月,他愈加被仇恨所淹没。
“长安城贵族的女人,换了谁都一样。”他实在觉得讥讽。
“什么意思?”对面人的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疑惑。
他便如实回答,“她们成熟、体面、识大体。”
“可没有自我。”
……
后来他再没有主动去过兰房殿,也没有去见那些女眷,
直至八月,这场婚事落定,他也被封了益北王,有了自己在宫外的国邸。
婚宴当日他和许家女迎过众多前来祝贺的宗亲勋贵,等所有人拜见过后,他推辞去了净房,只为短暂脱离开这种场合。
从净房出来后,也没急着回去,就随意走到了一处池边出神。
然后他再次遇见了申氏。
这一回,她面上的怒意显而易见——可又清楚地在强压着情绪。
她说,“有自我的人,在这座皇城之中活不下去。”
何其好笑的一句话,他跟着就反驳了回去,“为何要在皇城中活下去?离了这,就活不下去了吗?”
“可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池边混着鱼腥味的风将他的思绪吹乱,一时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回这话,直至申氏离去,都不禁还在原地站了许久。
是啊,是不能尽如人意,连他这个为万人所称颂的大将军,都还需要按着帝后的安排来,更何况她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女眷了。
然而如今的他,虽不至于全然虚伪,却也谈不上有什么自我。
他的人生,早已被仇恨占满。
*
婚后的日子,他并不经常待在国邸,也着实不想在益北势力还没拔起的时候,就给自己在长安城里留下种。
平日多数时候,不是去往京郊大营,就是在南宫和兄弟们上夜。
有了益北王这层身份,后来朝会日他也需要去参与——由此和毕貹的来往愈加紧密。毕貹私底下带他见过几个支持改立他做储君的大臣,都是朝廷中央的人,他和他们假意交际,其实心里也没多当真。
他备下的势力,在益北。
毕貹和他说:朝中党派的纷争波涛汹涌,除了相互对峙的太子党和二皇子党,还暗藏着前朝乱党,但他并不打算动这一支乱党,他要利用其击倒太子手下的势力。
“陛下之后定然会将此事交给太子来办,届时他若办不好,便会失了公信,往后支持大王您的人就会更多了。”
他由此听从了毕貹的建议——与其说听从,其实更多还是放任他去处理。本来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就不想多干涉,只是乐得看他们互相斗起来罢了,这局面最好是被搅得越来越乱,乱得人心涣散。
最后国朝政坛成一盘散沙……
太康七年的年边,皇室宗亲内部生了一件大事,襄国的那位徐太后殡天,皇帝定了国丧,为此还拉上他同太子以及几个皇子一起去为老人家守丧。
他听话地去了,也全程跟着奉常的礼仪走的。
刘郢面上还是那副和善的态度,哪怕知道和他是死对头,但一旦到了明面,仍旧解颐相迎——其实他这个三弟若心底真不在乎,表面和私下就会一致,可私底下,他从没和自己来往过。就足以说明,此人的虚假已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愈发不想理会,后来便是连去祠庙的时辰都不按着来,日日都是自己一个人从行宫先走的。
他厌恶这座皇城里的所有。
可唯有那个申氏——
或许是当日她那句“世事并不能皆如人意”的话触动了他,他忽得想起自己捡着的那枚步摇,不免生了恻隐之心。
东山守孝的这几日,刘郢的人在时时观察他,而他又何尝不是也在观察着他这个太子?他知他时常要出去,后来就特地挑了离开的前一日晚上,欲把这步摇还回去。
那日东山的山腰上飘起了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行宫的园子里等了有多久,直到耳边传来驭马声,伴随着车轱辘在泥道转动的响声,他知道是申氏回来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申氏很自然地与他颔首问好,脸上的笑意就如同她的夫君刘郢。他猛地一愣,尚来不及反应,就瞧着她从身边过去了。
“等等。”
他想要把这步摇还回去——他想:若还了回去,今后就与这长安城再无瓜葛了。
可不料眼前人并没有停留,身形稍顿,倒更加快了过去的步伐。
他不禁发愣起来,最后只得作罢。
直到陈令全过来唤他,方才徐徐回神。
临走时却又瞥到了巷子里的一抹人影,瞧着那服饰,不难认出是太子家令,他并没有多去管,也不想在此处生事——本来他与刘郢的对立关系人尽皆知,若他还要在此为难上一个区区太子宫宫奴,今后闹出来的矛盾只会愈加剧烈。
*
太康八年往后,益北暗中传给他的消息变得频繁,伴随着国朝挞伐南边的呼声越来越高,毕貹同他建议:“大王可以出任此次主将,前往南方,届时再搬兵回朝,就能一举攻入长安。”
他同意了这一计。
不过和毕貹想得不一样,他并不打算用国朝的兵来造反,益北势力将成,他又何需受长安势力的桎梏?
况且这一批兵暗藏的玄机,他这个常年出入大营的人,难道还能不清楚?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出自南边的势力,一小部分才是京郊预备的兵,而南边郡国上的诸侯并太守,多是太子党手下的势力。
刘郢的心思,他不是不能看透。十二年鏖战益北,多次从中斡旋,扭转战局,他又岂能看不明白里头的埋伏?他们无非想要将他灭杀在南边战场,从此以绝后患。
那他索性将计就计,后出其不备,由此完成自己多年大计。
出征前的一段时日,他白日在大营收取益北来的消息,暗中布置下这一整盘棋。到了晚上,就仍旧入宫和老兵们上夜——其实到了今朝,前往南宫上夜,不单单是为了陪他的这些老友、也不单单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宫奴,更多还是为了再熟悉几分南宫地界。
这里是国朝皇宫唯一一处没有修缮完全的地方,到时候攻入皇城,就能先从此处入手。
不成想这一夜,却又叫他遇着个上了阙楼的宫奴。
有了前两回的经验,他终于不再那样慌张了,示退身后的禁军以后,就轻声靠近,坐到了墙边。
“这两年我夜夜至此,总想着还会不会有人再深夜上来,不想还真又遇着个。如何?你也是受了欺负?今年这护栏我可是特令人加固加高了许多,想你们这些人应该再跳不下去了。”
“这里,跳下去过很多人吗?”
墙后的声音是过了好一会才传来的。
竟还是之前的那个宫女。他顿了顿,不由地深吸了口气,“不多,就一个。我亲眼看着他跳下去的。”
“没能救下吗?”她问。
“是。”他艰难回答。
话音一收,再没了旁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该要走了,可又想这宫女两次来此,心中肯定藏着许多苦楚,若不能一次开导了,恐怕今后她还是会上来的,故而他如实问她: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宫女。
得了肯定的回答以后,又一步步问起她为何要上来。
对面便没有再说话了。
他就继续尝试引导,“是不是受了欺负?”
“没有。”那道声音虽然柔和,却也带着几分明显的倔强。
他就抬头凝望夜空,头一回用自己的权利说话,“我可以帮你还回去,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