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刘子昭番外

汉宫春慢 一相无相 7905 字 27天前

他的出生,仿佛从来就是一个错误。

自有记忆起,他就和邓氏在荇地靠着讨食过活了,那时国朝才建立不久,百废待兴,战后资源贫瘠、粮食短缺,许多人活着就只是为了一口吃的,他和母亲便也是如此,好一些的时候,或许能遇着郡上稍富贵一些的人家发放吃食,但其它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过着:抢食、逃跑、再回来抢食、再逃跑的日子。

而邓氏又时常将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让给他,久而久之,她肉眼可见的瘦弱下来,最后甚至连走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只能每日背着她四处乞讨,可能得到的东西依旧不多,就连维持一顿饱食都堪比登天,他还记得那个夏日的夜晚,茅屋外虫鸣不绝于耳,邓氏半躺在席子上,与他断断续续地说起他的父亲。

她说:他居住在长安城大大的房子里,有着天下人趋之若鹜的荣华富贵,每天都能吃到鱼肉,金银财宝在那屋子里堆积如山。

她让他去长安找他,等那些人看到了他以后,只需要看到他,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后来她就走了,一双干涸的眼睛闭上,很久都没有睁开。

等亲手埋葬了邓氏,他独自在荇地流浪了两年,直至两年后,从外地来了一队军马,每日都会徘徊在荇地陌上。边上流浪的老妪说,那些人日日都会抓一批垂髫童子回去,不过半日又放回来。

他从老妪的口中得知,那些人是从长安城来的。

念及母亲两年前的话,他猜测是父亲来寻他们了,遂犹豫再三,逼迫着自己走了出去,暴露在那些人面前。

最终,他被那为首的头领认了出来。

他被带去了长安,是坐着高高大大的辎车去的,这是他第一回坐马车,舆前绑着四匹漂亮的宝驹,他想:荇地的郡守都不一定能坐上这样的马车。

这一路过去,带着他的人对他很好,他几乎是想要什么,他们就给他什么。

他忽然又觉得:或许长安城里的那个父亲,只是暂时忘记了他和母亲,或许他也曾找了很久,因为没找到,所以才错过这么多年。

抱着这些想法,等进了那座大大的房子里以后,他的心里并没有恨意,他学着那些人的礼仪,恭敬地给主座上的父亲叩首,听他叫自己上去,看了好一会后才终于露出一抹笑,一抹他无法读懂的笑。

后来的日子他过得特别快乐,饱食终日,穿的衣服也不再磨肉,身上但凡有一丁点臭味,都随时有热水供他沐浴濯洗,还有许多人围着他伺候,他只需要张着手,所有事就都办好了。

可惜这样快乐无忧的日子,也就仅仅维持了半年,后来他被接到了一个女人的寝宫,那些伺候他的中人们说:那是皇后,是他的主母。

他们让他叫母亲。

可他的母亲是邓氏,他为什么要叫别人母亲?

那个女人后来好像就不高兴了,她只在父亲面前对他温柔,一旦回了兰房殿,就开始冷言冷语地嘲讽他。

她说他是荇地来的乞儿,天生没心没肺。

后来连她身边的宫奴们都开始变得冷漠,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待在偏殿里读书,晨昏定省以外的所有时间,他几乎都在念书,那些竹简就好似一堆堆的小山,厚重又无趣,那些墨汁更是臭得他喘不过气。

于是他开始想办法去找父亲,有一日就趁着那些老媪们不留神的功夫,迅速溜出了兰房殿。

他自小就很能记路,即便这条甬道只走过一回,也能一路笔直到达天门殿。

但是那日他并没有见到父亲,大殿外的黄门郎说,“小殿下,陛下在里头和将军们说话呢,您这会可不能进去。”

这会不能进去,那就等一会——他这么想着,一等就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等到兰房殿的人寻了过来。

他还记得那一日,皇后对他发了脾气,说他和他那个娘一样,“自己要乱跑,丢了命也不可惜。”

他想反驳,可他不知道如何反驳,邓氏从来就没有和他说过之前的事,她只在临终前告诉过他:他的父亲在长安城大大的房子里。

可他知道自己是生气的,皇后平时怎么说他都可以,但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说邓氏,他忍不住推了皇后一把,他的力气也着实不小,这么一推,皇后就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来压着他,皇后起来后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这一闹回给他的,便是一顿杖刑。

他在偏殿的榻上躺了很多天,可这些时日,他的父亲却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他忽然就想着,好似自从他入了这座皇宫,他的父亲也从没有提过邓氏。

他难道不记得邓氏了吗?

这天晚上,他终于再忍不住偷溜出了兰房殿,捂住屁股一路逃到天门殿,那里头的灯火还是燃着的,门边的黄门郎依旧挡住了他。这一回,他遇到了一个面生的人,那些黄门郎叫那个人为:“相国。”

相国生着一张圆脸,长长的胡须垂到了胸前,他低下头来唤他,“刘子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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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训——”他随即否认,可一想父亲给他起的名字是刘子昭,又只好点头说,“刘子昭。”

相国就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皇子殿下,和老夫聊一聊可好?”

后来他跟着这个老头一路到了宫门前,上了一辆同他来长安时差不多大的马车,那前头还挂着两道玄色帷幔,不知道用什么镶上的纹饰,奴隶们的火把举起,那些纹饰就在光下生出隐隐银光来,仿佛夜里的萤火虫。

那个晚上相国和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他告诉他说:当时邓氏大着肚子和他们的队伍走散,事后他也去找过,甚至是违抗了皇令私自去找的,可惜最终没能找得到。这些年来他也与皇帝建议过去荇地找邓氏,若最后生出来的是个皇子,就更好了。

“没想到当真是个皇子。”相国的脸上带着笑,比他在宫里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慈和,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很温暖,觉得终于有一个真正待自己好的人了。

后来相国把他带回了兰房殿,亲自和皇后解释,说是他带着小殿下去京郊大营看了看,所以才耽搁了时辰。

皇后终于没再罚他。

他的心底不禁更加喜欢起这个相国来——这个,叫做毕貹的相国。

自那日以后,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天门殿等上一会,看还能不能碰上毕貹。

直到一日他再遇上了他,请求他带自己去那个京郊大营看看,没想到话一经出口,毕貹大笑了两声,好像就是在等着他说这个话似的。

但当即并没有带着他出宫,而是返回天门殿,带他见过皇帝,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他当时听不大懂,只知道自那以后,毕貹就成为了他的老师。

后来他不用再总待在兰房殿里了,他可以去天禄阁和毕貹读书,也可以跟着毕貹去京郊大营看军队车马,看国朝打仗用的弩枪长剑。

他渐渐发现自己喜欢这些东西多过那些厚重的竹简,

入宫的第二年,他开始时常泡在大营里,和里头的老兵说话,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不必掂量宫廷圭臬,也不必时时维持假意的笑。

在军营里,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大家要是有了矛盾,打一架、比个武,也就过去了。

在这些时日里,他也从毕貹的口中渐渐知道了更多关于过去的事:譬如皇帝当年坚持抛弃邓氏,譬如皇后当时也支持不管邓氏,

由此他开始变得越发厌恶那座宫里的人,除了京郊大营,除了毕貹,这整个长安城里的人都令他厌恶。

到了年底,益北再犯国朝边境的消息传入了长安,异族烧杀抢夺,边境黔首苦不堪言,听说皇帝为此在天门殿里头发了好几通火,京郊大营里的众人也皆愤懑不平。

毕貹同他说,“你想不想去益北建功?”

二人想法不谋而合,他当即应下了。

“可是益北,是什么地方呢?”

到底还是有些犹豫的,也存在着天然的害怕,毕竟就算身手再好,他也还没有实打实地去打过仗。

“不要怕,有人带着你。”

毕貹带过来几个卫尉将军,这几个人都是之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他听那些人说了些从前的战事,也跟着兴奋起来。

于是年关刚上来没多久,他就去了天门殿,和皇帝请命出征益北。有毕貹在旁边附和,再有身边跟着的那几个有资历的卫尉,皇帝只犹豫片刻便同意了。

自此益北一战即是十二年。

这十二年三征异族地界,说实话他过得并不轻松,可他亦觉得很是痛快,是从没有过的痛快。尤其在体验过杀戮以后,他太迷恋这种茹毛饮血的感觉了,这种——将自己痛恨之人生啖的快感。

他开始逐渐生出一个念头:有朝一日,他要像杀了这些异族一样的——杀了长安城里的那个负心汉。

或许这样,会令他更痛快罢。

在益北的第八年,毕貹开始从长安传信过来,尺牍里那些隐晦的意思在告诉他:这个相国的心思,似乎并不简单,

只是他终究也把他想得太单纯了。他想:自己如何会甘愿做一枚棋子,帮助毕貹去夺取这个天下呢?

如若可以,他为何不自己拿下这个天下?

但兵书上说的总是没错的,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他必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在毕貹的眼前,他还需要这个丞相帮助自己——那个小他八岁的弟弟,是在他出征益北的第四年,被册立的太子。

所以他在国朝的政治场上,需要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面对长安那一股势力所做的准备罢了,他既要自立为王,就肯定还要有自己的军队。

他开始同益北的那些手下败将来往,羁縻治理使其归服——将自己的亲兵留在了益北,盯着这些异族诸侯,在各自部落蓄上属于他自己的部曲。

只等有朝一日时机成熟,所有力量攻入长安。

*

他是在太康四年的年底回的长安。头一日他并没有先入宫,而是先去了京郊大营,得知曾经的伙计都充了北军以后,才再无奈入的宫。但进去走的第一趟,仍旧不是天门殿或兰房殿,而是去的南宫——去看那些曾经的兄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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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他被迫去了一趟天门殿,和皇帝汇报自己在益北的所有事,天子在座上开心得手舞足蹈,唤了他一声“好儿子。”

当时他的心里是恶心的,可他只能在面上扬起一抹笑,就和这长安城内的所有贵族一样,笑着领下皇帝给的赏赐。

这一次回来,他不必再居住在皇后的兰房殿里了,而是搬到了乙和宫西侧的永华宫,他觉得自在许多,乃至后来连着几日,也依旧没有去拜见皇后。

他能伪装出来的,至多也就是在皇帝面前做做样子了。但若要再去面对那个所谓的主母,他想,他是实在做不出来的。

这几日里的大部分时间,除了和毕貹念书以外,就仍去南宫找那些兄弟,夜里也会同他们一起上夜。

皇子和禁军上夜的事后来在宫里被传开了,私底下很多人笑话他堂堂一个大将军,竟然这样不成体统。

他的那些老友们心中过意不去,可又没法赶走他,就只能寻了一个晚上,自己先出去了。

他心中着实不在意,也没生出半点恼意,就上了南宫的阙楼去等着——他知道那是他们的必经之处。

没想到步子才迈到顶,就见那外墙上站着个人。

他想都没想地大喝一声。

不想就是这一声,让那宫奴发现有人过来,更不待犹豫地跳了下去。

他的步子实在太慢了,慢得连一方衣袂都没能抓得住。

后来他呆坐许久,等到那些巡视的老兵过来。

他们说:宫里奴人自杀很是寻常,光是这座阙楼上,就不知道跳下去过多少人。

“都是三尺微命,与其被贵人们折磨死,倒还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好歹也不必在生前受折腾。”

原来,这宫里的冷血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贵人之间虚与委蛇的那一套倒也罢了,这层华丽外皮下藏着的——才是这个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

后来几日,在毕貹的劝说下,他到底还是去了一趟兰房殿。

毕貹说:郑氏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他不能得罪。

他自己是不怕的,可为了给自己在益北的势力留下缓和的时间,他最后还是去了。不过为了避开刘郢——那个天下所有人都拿他二人作比较的太子,他是特地选了晨昏定省岔开的时辰过去的。

头几回还遇着些入宫拜访的女眷,但他从没有想着要寒暄应付,请安的大多数时候,除了来时问个好,中间就一直沉默着,等觉得要走了,才作揖告退。

再后来,他见到了一个面生的小女儿,起初他以为那也是个入宫拜访的高门女眷,遂没有多投去目光。

直至听着她们的谈话才知道:那是太子预备的正妃。听说是为皇帝制衡文武朝臣,从绥阳地方选上来的。他心想:这样的人和自己还有些相似,都是小地方来的,肯定也过不惯这里华丽而虚伪的生活罢。

不料后来再得以相见——不论是私下瞧见还是宴上对视,他都觉得这人和自己所想的不同:与其说是乡野来的,看样子倒更多像是自小就生活在这里的人,不仅能自然的和所有人谈笑风生,连一言一行之间都透着高门风范。

若其不然,就是故意伪装的了,或者说是天生就会察言观色,去学着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他随即又将这些思忖丢去,不论怎样那也是旁人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

同老友们上夜得多了,他开始渐渐发现南宫许多地方都还是破败的,后来就开始借着自己的身份,令人一点点修葺,尤其那座阙楼——念起那晚的宫奴,他又几乎是每夜都会往那而去走走。

他想:如果再遇着有宫奴想不开的时候,他不能再大喊出来了,一定要安静地接近,劝下这些可怜的下位者们。

这么一直到四月,迎来了太子的大婚。

那一日他也去了,在殿上同自己的这个弟弟饮过几杯酒。

十二年来头一回开口相谈,刘郢倒是比他想的和善许多,就算朝堂上很多人支持改立自己为储君,看他的样子也好似丝毫不在意,甚至还能极为熟络地上前来聊上个几句。

他起先还诧异,后来一经思索也就会意了——这个太子是自小就生活在皇城里的,虚假应该也同那些高门贵族一样。

但他也不必去在意这些了——不必在意这个弟弟是否真心待自己。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他去度量真心,等益北部曲力量养成,长安皇城内的所有人都不能逃过。

他的目光就不禁放到了前头的那一抹屏风后,忽得又见那举着团扇的新妇回了头,眼眸之中似乎带着些泪光,他头一回怔住,但也就是须臾,便转回到了自己的案几前。

这婚事过去没多久,在一场宫廷宴席之上,皇帝不知缘何又将说亲的目光放到了他身上,就此定下了信平侯的女儿钟元君。

那个小女儿他从前也是见过的,是常来往宫中的女眷之一,面见他时也会和他敛衽招呼,只是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惧怕。所以他也从不和她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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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皇帝当着众人定下的亲事,他便没有多反抗,快三十岁的人了,他也知道早晚躲不过,只要在长安城的一日,就会面对这样的事。

所幸后来众人没有将这桩婚事抬上日程,皇帝兴许只是一时兴起,后来就浑忘了,而信平侯也没有多提。他自然也可以当做这事没有发生过,要成婚就成婚,要作罢就作罢,他不想去追究里头的缘由,也着实没有这个兴趣。

每日所做的事,唯有天门殿面见皇帝——和毕貹交谈——随兄弟们在南宫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