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存听了这话,却不由皱起眉头。
“妈,您说的这个我明白。可我只知道商业合作应该互取所需,在商言商。应该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以追求各自的利益为准绳,依靠合同约定来执行,然后按照彼此的付出分配成果。他想送人情,那是他的事,总不好我们就因为承情,处处退让,连应得的回报也要信手让出吧?那要是如此,这样的人情又有什么意义?”
“你呀,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为人处事太刻板,对故土的事儿更是所知有限。没错,商业合作,是要建立在彼此都有需要的基础上的,这样才能走的长远。但是,仅有这一点还不够。这只是西方人的想法,拿美国人来说,他们的同盟合作就是笑话,经常会互相背叛。然而自古以来,华夏商人追求的却不是各自的利益,而是共同利益。也只有这样的联盟合作,才称得上人和,能够稳固,少有争端,这就叫以和为贵。所以在华夏,任何商业合作,都是人情在前啊。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人情,就别谈什么合作,也没有机会。卫民这孩子无疑是冲着他师父,冲着咱们两家人的这层关系,才要和我们合作的。你要是认不清这一点,不遵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原则。反而动了贪念要求非分的东西,我保准这事成不了。而且这回成不了,你的贪心也会让人笑话,以后你们也不会再有机会一起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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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对于沈存终于有了触动,他大致上是听懂了,但听懂了却不代表着就能理解,或者是认可。
“妈,您说的这些,我真的有点不适应,难道简单一点不好吗?明明只是商业上的合作关系,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我记得华夏也不也有句老话嘛,叫什么……哦,对,亲兄弟要明算账。所以我真是不理解,您这简直是不让我明算账啊,那这买卖要是稀里糊涂的,总是人情扯不清,还能做得好吗?”
“切,要不说你半瓶子醋呢。这个明算账啊,说的是权属分清,才能各自安心,各司其职。可不是让你去争夺权属份额。其实该讲的规矩,该尊受的承诺,华夏人比美国人做的要更好。美国人反而才是真正的扯不清。就拿你来说,你原先上班的时候,是你们事务所的骨干。可你的老板再欣赏你,他为什么就不肯提拔你呢?你就是中标的项目再多,也做不了公司的合伙人。反而提拔不如你的白人。这难道是美国人的公事公办?那不也是美国人的人情嘛。他们看重你,夸奖你,渴望你给他们赚钱,却不肯给你应有的荣誉和职位。还让不如你的笨蛋来管理你。甚至连句‘抱歉’也不屑对你说。这叫什么?这叫羞辱,叫歧视。”
江念芸说到这里,眼见沈存面色尴尬,知道是又触碰到儿子的痛处了。
她心一软,就此打住。
“得了,这些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干脆,咱们娘儿俩还是打个赌吧。就这件事,一切有关利益分配和出资投入的事,你什么都别提。就只管跟着卫民一起做事。反正就这几天的事儿,等他找你谈的时候,我保准儿他给你的是个极优厚的条件。该是你的,他都替你想好了,肯定让你满意。这就是自己人。要是你觉得合适呢,到时候只管答应他就是。反过来,要是我错了,妈走眼了。卫民最后给你的条件,你觉得苛刻,不满意,那咱们就不做。而且你以后想在这里做什么,妈都不管了。由着你自己拿主意。怎么样啊?”
听江念芸这么说,沈存含糊了。
竟然是这样的吗?
这才是华夏人的商业模式?
居然是这么文明的吗?
不知不觉,他望着窗棂,听着外面的风声,想得出了神。
…………
江念芸把话说的满有把握,她看宁卫民也确实没看走眼。
像大年初四的中午,宁为民在坛宫饭庄宴请各个工艺品厂的厂长和老师傅们,给大家分发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礼品。
大年初五的中午,宁卫民又为了康术德专门设宴,邀请扇儿胡同2号院所有的邻居们在坛宫相聚。
顺便也借此机会,正式介绍松本庆子和江念芸母子和这些老邻居们见面。
这都足以证明宁卫民是个珍重感情,把人情放在金钱之上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江念芸的看法也未见得就全对。
因为她的话用于分析真正的客观现实还是有待商榷的,并不能一概而论,多少给沈存造成了一些误导。
毕竟沧海桑田,如今共和国已经不是她所了解的民国了。
过去华夏商人的传统,在这块土地上早就因为种种原因消失殆尽了。
这个年代的共和国,其实已经没有几个正经的买卖人了,大多数都是新生一代的生意人。
他们急功近利又崇拜西方,所以他们信奉的恰恰是西方的那弱肉强食,恨不得吃干抹净的一套。
而宁卫民只是因为有缘结识康术德,才成了这么一条漏网的小鱼儿。
甚至就连他也是个两面派,一面菩萨,一面罗刹。
何况老话说得好啊,一样米养百样人。
即便是同样的华夏人,同样是京城人,同样是打美国回来的,思想和三观也可以南辕北辙。
总是有人上道,有人不上道。
有人大度,有人心窄。
有人明礼,有人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