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接收大员却对老百姓的疾苦漠然视之,不管不问,他们只顾为自己搂钱,专搂黄金和美金。接受逆产时,好房子好车子全留给自己,另外就是找女人。所以当时老百姓都讥讽这些接收大员是‘五子登科’,指的是票子,金子,房子,车子,女子。”
“那你想想,这帮当官儿的天天这么只顾自己敛财快活,能离得开酒宴吗?那监狱长为了巴结当时京城市长的小舅子,听说这位正想为自己儿子办满月酒呢,就把张大勺给送到这位的府上去了……”
说实话,听到这里,宁卫民完全相信,凭张大勺的本事,足以征服一切嗜好口腹之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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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已经知道了张大勺流离跌宕的前半生,对于这个一直为他所敬仰的名厨,也帮了他许多忙的热心长者,他属于关心则乱。
也实在怕再听到什么变故了。
于是还是耐不住性子的急切追问,“这应该是好事吧?张师傅境遇是不是因此改善了?那主家是不是被张师傅的手艺折服了?”
果不其然,耳听康术德说,“这还用问嘛,张师傅的手艺就是越高级的宴会越显工夫,他到了那市长小舅子的府上。当时那市长的丈母娘听说监狱长给送来的厨师会做西太后吃的东西,就要亲自试菜。大概也是故意想考教他,这老太太就给他准备了两扇子猪肉,等于是宰杀好的一整头猪。其他什么材料都没有。”
“跟张师傅见面后,老太太当面就说了,咱也甭扯没用的,现在到处都是打着御厨牌子混事由的。可谁也没吃过宫里的菜,天知道真的假的?你要能做,就用这两扇子猪肉给我做,试试刀。做什么?狮子头,米粉肉,木樨肉,这些常见菜,你给我做出三十六道菜来,要是好吃,你就留下。否则你哪儿来的给我回哪儿去。”
“而这用张师傅的话说,合着把他当口子厨用了,这题目太简单了,家常便饭那就不叫席,他做着都没精神。反正让做就做吧,当天张师傅没用一个人帮忙,就厨房挑了把磨好的菜刀和羊脸子刀,自己一下午就把材料都准备好了。剔骨的,切块的,切片的,剁馅儿的,肥瘦搭配好了。什么丸子肥肉多点,什么丸子瘦肉多点,什么过油七成,什么过油五成,甚至三成,全有讲究规矩。”
“结果当天晚上,把这些材料正式成菜,一道道端上桌儿的时候,主家这一家子就都傻眼了。因为不但端上来的菜好看,适口得很,而且菜色太多了。光丸子就好几样,干炸丸子、四喜丸子、南煎丸子,八宝丸子,琉璃丸子,焦溜丸子,酥肉丸子,炉肉丸子……张师傅出的菜,三十六道可打不住,实际上是一百零八件儿。其中不但有黄焖猪肉、白煮奶猪这样的宫廷菜,还有炸猪排,烤猪膝这样的西式菜。让主家吃的是交口称赞,大人孩子都满意。”
“主家老太太这才知道敢情真遇到好厨子了,一高兴,不但人给留下了,还赏了五块大洋。从此张师傅也从囹圄中脱身,在这家府门住下来了。过了几天,他又在主家孙子的满月酒上亮了一手蟠龙宴。不但为主家博了个好彩头,也让一众宾客吃得服了气,都要跟主家借厨子,他就更是在这家府门站住了脚。今后只要主家请客,必然是张师傅上灶。就连推荐他的那个监狱长也得偿所愿,升了官……”
这样的情节才是人们喜闻乐见的。
宁卫民听到这里,除了意气风发,也终于为张大勺轻轻舒出一口气来。
他心说了,确实没有什么人比咱们华夏人自己,更懂得欣赏张师傅的厨艺了。
想也知道,遇到这样富有又讲究饮食,经常宴饮的主家,张师傅的手艺才不会埋没啊。
只可惜就在这时,张大勺的人生际遇又来了个大大转折。
康术德随即哀叹道,“但常言道,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啊。张师傅几度凭着手艺逢凶化吉,这时候是又舒坦了几年,可后脚就却因为这几年的风光遭了殃,受了大罪,从此就一蹶不振,再没个意气风发的时候……”
听老爷子这么一说,宁卫民登时醒悟,想起随后而来的改天换地来了。
只是他同时又有点不理解,张大勺不就是个耍手艺的嘛,怎么打工还会受雇主的牵连?
“师父,这不碍的吧?张师傅不过是个干活儿的?那论起来,也是受剥削压迫的劳动人民?怎么会……”
结果这话却让康术德摇起头来,露出更加无奈的悲凉神色。
“干活的?是,他是个干活的。可坏就坏在他活儿干得太出色了,出色得超乎了常人的想象。一个干活的,你能住那么好的四合院?能在整个城都在挨饿忍饥的时候,还有酒有肉,不愁吃穿?这说出去谁信啊?”
这几乎话问住了宁卫民,他支吾了几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老爷子则自顾自地又继续回忆了下去。
“我记得很清楚,民国三十七年,也就是1948年下半年,京城就笼罩在战争的气氛下了。富人外逃,中等人家买粮食,储存起来怕围城没的吃。贫穷人家什么也不怕,就盼着破城,改换天地呢。我那马家花园就是那个时候买到手的。马家人能走的也都全走了。到年底,各个城门都关了,城里重要的十字路口都修了防御工事,外面有消息,各线火车都停了,连南苑机场也易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