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壮士百年归(六)

嗯,其实,只要肯拼命,魏博武夫还是很能打的。

乌母主的奇兵没有派上用场,他甚至都没敢返回王城固守。

野战失败,固守已经毫无意义。

那不是固守,是等死。

而在回鹘人世界里,从来就没有等死一说。

失败不可怕,只要还有人,还有马,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几百年来,回鹘人吃过很多败仗,但他们就是靠这股韧劲儿走到了今天。

在阿哆欲溃乱的同时,乌母主果断撤退。他终于放下了心中执念,再不管王城里的瓶瓶罐罐,不去在乎城中的家眷子女。

就因这个王城,他已经犯了太多错误。

如今,弟弟就在身边,几个成年儿子就在身边,乌母主自觉不能一错再错。

数千残兵你追我赶向西去了。

希望还来得及!

曹仁贵呆愣愣地坐在马上,身边还有亲兵护卫。

儿子已收拢了部分兵士与他汇合。

四周都是奔驰的战马。

回鹘人只管逃命,完全按顾不上他们。

唐军则紧追着回鹘人的马屁股,只要他们不显出敌意,也无人过来招惹。

越来越多的归义军将士开始在曹仁贵的周围团结,甚至有些回鹘人也壮着胆子加入进来。

曹仁贵,就好像是激流中的一座孤岛,任凭那浪涛从身边汩汩而过。

他更如一只越滚越大的雪球,成为这片战场上十分奇特的一处存在。

回鹘战败,归义军重创,河西大局已定。

若早知如此,他何必在沙州耽误这么久?

何必赔上一个儿子?

郑大总管心情萧索地下了高台。

他注意到了曹仁贵,注意到了曹仁贵身边的这些人。

自有老马匪局中指挥追杀回鹘人。

大舅哥张顺举则带人去拿下王城。

此时跟在身边的是郭屠子。这老伙计依旧是古井不波,一张骑弓捏在手里,眼眸里,闪烁着一种难得的光,仿佛是看到了什么……

郑守义说不出来。

他只是知道,老郭这货其实也开不得硬弓喽。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脑海里,盘旋起这半阙长短句。

嘿,狗日地李老三。

郑守义策马近前,在距离曹仁贵一百多步处停下。

不必吩咐,已有军士上前交涉。

郑守义瞧去,似是郭屠子的儿子。

军中子侄不少,但他都记不大清。

不片刻,满面尘灰的一个中年将领过来,在距离数步外下马,身后跟着一个青年,二人向郑守义躬身叉手行礼。

那中年道:“沙洲曹仁贵,拜见大总管。”正是曹家父子当面。

郑守义道:“我见过你儿子。今日何故助纣为虐,与我作对?”

这黑厮语气平静,不见一点波澜,曹仁贵却不敢稍有疏忽,恭敬答曰:“乌母主以沙、瓜二州百姓及军士家眷相逼,某等不得不战。

曹某自知有罪,但罪在曹某,请大总管宽恕沙州儿郎。”说着,曹仁贵跪地哭诉曰,“自河陇陷蕃百有余年矣,而我等遗民心向大唐之志不改,终有张公举义师,逐蕃贼。

奈何沙、瓜孤悬于外,有如弃子……

说着竟已经是泣不成声。

这并非表演,是肺腑之言,是痛彻心扉。

河陇陷蕃,唐民苦苦求存。

好不容易等到吐蕃也自爆,张家倡义举,举义师。

倏忽数载,河西尽复华夏衣冠。奈何朝廷非但不喜,反倒是各种掣肘、挑唆,至归义军独木难支,日渐颓靡。

如今,又落个血洒甘州的下场,曹仁贵如何不悲?

郑守义听说,亦有悲凄之色。

小主,

方才他看了,归义军都是好汉子。

而且是他妈好过了头啊,折损了他郑某人多少好儿郎。

若早个几年十几年,老屠子还管你这些委屈,统统砍头筑了京观祭奠英灵。只因他已暮年,生性渐渐变化,尤其这次丧子使他的心境与从前更不相同。

挥挥手,郑守义对身边的老伙计道:“郭郎,你看着办吧。”

郭靖应了,下马将曹仁贵父子扶起,好言安抚,保证不会秋后算账。但是两边毕竟才做了一场,为免误会,郭靖命曹仁贵将归义军残部分作两部安置。

一部体能好的,听从老马匪调遣,去追击回鹘残兵。

回鹘主力损伤有限且跑得快,亦当剩勇穷追,不可给他喘息之机。

另一部老弱并伤员则要速速进入删丹王城,配合唐军接管城池。

曹仁贵知道人家这是有心防他,但是无所谓了。

此战,沙、瓜子弟折损过半,慕容亦死于乱军,归义军再次元气大伤。

他很清楚,曹家已不可能再为敦煌之主了。

经过生死,曹仁贵也有点彻悟,区区一个敦煌之主仿佛也不大要紧了。

老伙计与曹仁贵去办正事,郑守义信马由缰,在战场上随意转悠起来。

看到几个军士似乎正在救助伤员,郑守义跳下马,走近一看,那领头的一汉身高竟与自己相差仿佛,也有七尺高矮。

那汉感觉有人靠近,抬头来看是郑守义,忙起身行礼。

“大总管。”

这汉几乎是个血人,但是眉目依稀记得,郑守义道:“王可?”又看看边上一个粗壮的小伙,也是印象深刻,“我记得你,郭雀儿。”当初在晋阳城郊,这可是敢向郑某人龇牙的小狼崽子。

此刻小伙子傻傻愣愣,全无平日的活泼灵动,两眼通红,想是刚刚哭过。

老屠子郑守义顿时有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感悟。

躺倒的士卒已咽了气,肠子肚子掉下一地。军士们正在努力给他装回去,挂在脖子上的名牌歪在一边,糊着殷红的血,无比刺目。

一股热泪再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郑守义忙将手掩面,道:“好生收敛,一个也不要落下。”

将自己的马枪放在郭雀儿手里,轻拍了小伙子疲惫的肩膀,郑守义转身上马,向那删丹城去了。

……

回鹘人经营这座王城可谓是处心积虑。

经过幽深的门洞进入城中,两边尽是一队队奔走的士卒正在肃清街道。

还有许多人影在城墙上下忙碌,应该是在接管防务吧?

郑守义想起那年的邢州,李存孝投降,他陪李大入城。

尸骸堆了满地,残兵还在吃人。

那目惨景,郑守义此生难忘。

还好,回鹘人败得脆声,城头守军眼见乌母主逃跑,转眼散个干净。

没有经年累月的围城,没有白骨累累。

还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