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道长与金道长年纪相差不大,虽投在清微门下,却是位出家修仙道长,在道医上得家传,造诣尤高。此时杨道长微微一笑:“昨晚大雨,山中犹寒,鱼大人应先就受了凉却在那千年银杏树下站了一个多时辰,大人女儿身,邪祟之气更容易上身。”金迷景向他点点头,他便自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了黄纸笔墨,用朱砂画了一道符,又用杯子倒了杯酒将符烧了落在酒里,方才递给仆妇让我喝,喜珠扶着我,我一饮而尽,随后喘了一口气才躺下了。金迷景一直在旁细细的打量我,待他们走后我才松了下来,悄悄的对喜珠说:“如今咱们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要切切小心,长久观的本事可不是戏里说书一样的玩意。”喜珠点点头。不多会儿第二道药送来了,这次我自然老老实实的喝了下去,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身凉热退,眼前也清亮起来,又喝了些送来的热粥就安静的睡了。
终于在天黑前宫里来人传了太后的口谕:“鱼欣既然病重,须得完全康复方能回宫。”我很抱歉的对一同前来听旨的金迷景说:“太后看重鱼欣,下官甚是感恩。不过宫里的规矩也是怕把病气带回去。”金迷景面上依然温和,他含笑道:“鱼大人尽管安心养病,这点儿小风寒不碍事儿。”我很客气的对他说:“真是有劳道长。”望着他清秀飘逸的身形离去,我心里头思忱他有没有认出我?
第二日我便老老实实的吃药,只是在中间间隔时间吃下了陈太医备好的药粉,然后人就开始有些疲乏。金迷景仍是在早课和晚课后来把脉,临走时吩咐喜珠:“你家大人夜里可能会有些反复,若是仍有高热,便把这一副药丸吃下去,不妨事的。”这一日倒无人来打扰。
到了第三日早课完毕,天色尚还未亮,我便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果然金迷景拎着药箱进来,喜珠忙上前去接过药箱说道:“大人昨日晚上倒很安好。”我见他点点头,拿起琉璃灯径直走到床前仔细的端详了我一下,“果然气色好了。”他又将桌上的药箱打开, 拿出一只小包袱,“今日扎两针就更精神了。”我便有些紧张,忙说道:“我已经好很多了,这个针还是不要扎了。”他转头看着我:“只在虎口三元尺田处扎三针,你那疲倦劲就过去了。”此三穴为臂上心脉经,按我的症状倒也说得通,但我三元处因天生一颗红痣,在李府时被认为不吉让李大奶奶用药给点去了,后头算命的说纹上一片桃花方可压住邪气,这个位置便是纹了一片指顶大的粉色桃花,那颗点掉的痣的凹痕却仍在。六岁那年在道观里我也是受了风寒,金黑道长为了哄着我吃药,将一颗药香珠替我带在腕上玩,见到此处的红痣甚是惊讶,叹息道:“大小姐命中贵不可言,这颗红痣却是妨害。”当时金迷景在一旁稚气稚声的说道:“那就给点掉吧。”金黑道长摇摇头却没有再说什么。金迷景接着说:“父亲可是看了她的手相才这么说的?”金黑道长看着我说:“你看大小姐这一双挑眉,斜对着耳珠,乃是双行北斗七星状,额上隐有龙骨,却面相圆润,其贵在三十以后。”这便是父子家传相授,金迷景上前细细打量我,嘿嘿笑道:“难不成要出个皇后娘娘?”我给发烧得热烘烘的一张脸更热了:“谁稀罕做皇后娘娘?我以后要扮男儿身遍及江湖,跟徐霞客那样的人一般无二。”而此时此刻若扎银针,三元处的痕迹就看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他记得当年的言语不。我正在犹豫间,手腕却被翻了过来,金迷景将我的袖口往上一抹,见到那片桃花吃了一惊。我迅速抽回手,低声说道:“大胆。”他却端正了身子双手相和,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你。”我镇静的看住他,“道长在说什么?”一边小心的看向在门口洗杯子的喜珠,金迷景也看向了喜珠,向她说道:“你去迷音那里拿一盒月支香和碧含香来。”喜珠应了一声便去了。此时我俩静静相对………我终究还是被他认出来了。
此行之前,我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这一刻会怎么样,我虽不敢笃定他认出我来还会帮我,但以我们两家的世交之情以及我与他幼时同窗之谊,断不会置我于死地,如今我已在宫中立足,他若去告发我对他又有什么益处?此刻我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我警惕的看着他,“我只想知道栎姝在哪里?”他说完便默默的望着窗外,我甚为吃惊,此时此刻他来相认竟是为了找栎姝。我此趟是另有任务,我不能承受身份被公开的灭顶之灾,我必须立马稳住他,再图后事。“既然道长前来指认前尘往事,那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知道她在哪里。”我脑海里飞转,已经想出了一个方案。
他猛然转头看住我,一双星眸隐隐闪着亮光,我看出来他压抑着自己的心绪。
栎姝姓唐,比我小一岁,自幼便十分娇俏,尤其是撒起娇来令人满腹生怜无从抗拒,且是家中幼女平日就十分乖巧,不似我一般逞强,他父亲是先帝一朝的上卿大夫唐元蹈,虽然是跟爹爹同朝为官,两家却很少往来,不想京难复都之后,唐元蹈却是排在第一首犯,听说是收受了贿赂谎报的军情才导致京都失守。唐氏父子被杀,全族流放,女眷充作边关军妓,栎姝因在长久观学艺,等官府前来抓人之时,已与其乳母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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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一朝时期有一个风气,便是贵家女子,皆在幼年时皆送去道观学艺,再加习琴棋书画香道茶道静坐等课业,待养成仙风道气之后方才回家再学孝经烈女传诗经女红之类的传统学业。为的便有一种脱俗贵气以养子嗣清流,太后娘娘年幼之时也在长久观中学习,与金水道长同龄同修,很是有些交情。
而此时此刻看金迷景面上的光景,不知他是何时对栎姝种下了情根,竟然痴迷至今。
今日我必须要有足够的诚意:“她现在过得很好,只是身份卑微。”他转过身来,我见他眼中晶光一闪。我接着说:“可你怎么确定她会与你相见?去年我在罪眷名册中还看到标注的是唐栎姝在逃。这一生她都只能隐姓埋名。”他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双手握拳放在桌上,低着头喃喃说道:“我会安置好她。”我不禁微微一笑,想着这是不是他的死穴。他突然抬头:“你果然命好。”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都是隐姓埋名罢了。”他默默的看着我:“你放心。”我怔了一怔,然后用力的点点头。
喜珠手里托着两盒香过来, 对着金迷景曲膝一礼:“迷音道长说月支香白日用,避寒香夜里用。”金迷景点点头道:“我夜里再来请脉,鱼大人若睡得久了,可去观里转转,只是避一下风,也别太久。”说完便起身。我对着喜珠说:“替我送一送金道长,有劳道长了。”
喜珠送完回来之后说道:“迷音道长很关心你,给我香的时候一直在问你的病情,还问起你在宫中……”我警觉地看了她一眼,喜珠小心的说:“问大人你平时是哪位太医看病?身体怎么样?还问到大人的口音听着像是京城人,家里怎么就送进宫来了?”金迷音何等清高之人,无故怎么会打听这些。“奴婢说我是祺妃娘娘走了之后分到鱼大人手下,不大清楚这些。”我点点头,一边起身一边说:“你这谨慎是对,咱们只管完成太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其他的说的越少越好。”她上前帮我穿衣梳头,我想着既然金迷景能够认出我来,那么金黑道长和金迷音也一定有所疑惑,但齐山金家从不介入朝廷与后宫,事事只效忠于皇上,想来不会对我有什么动作,但为何金迷音会问起我,她一定是疑心太后。
喜珠搀扶着我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下。现在的整个偌大的“闭月”客厢房悄无一人,唯能听见别院的隐隐流水声和到处的各种鸟鸣,我虽有些疲乏,心情还是蛮好的,觉得尤其像在清碧宫中,抬头是雨后天青色,各色花草树木,疏落有致。亭台楼阁屋舍皆是矮墙相围,院院互通。我甚至有些疑心,皇上便是按照这个格局建的青碧宫:既有园林的精致,也有村舍格调,全无一丝奢华的俗气,也无穷乡土气。我在心里叹到:“瑶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即便是天塌下来的事,有皇上这样宠着,还有什么想不开?”我正在胡思乱想,听到院外有仆妇的声音。“迷音道长好。”只见金迷音仍是白衣广袖的道袍只是外加了一件蓝色长褂,手里托着一个盒子,身后跟着一位小道童抱着一个包裹,满面含笑的走了过来。我起身迎了上去:“道长早安,劳烦亲身走来。”她上前左右端详我的面色,温婉的笑道:“迷景的医术越发不长进了,前日说是一点小风寒,竟把大人你拖了这么久还没精神。”我也和气的回笑道:“到了这里如此天仙宝境便想着多住几日,即便是病了也是值得的,怪不得金道长。”她将手中的盒子递给我:“这是几丸清心丹,若是头晕的时候含服一粒便要清爽许多。”她又指着道童手里的包袱:“这是我今年新制的道袍,还未穿过,这天气反复的厉害,你若冷不嫌弃冷了便穿上。”我忙让喜珠接了又行了宫礼道谢,她便让喜珠去取一支月支香过来点上,倾刻间一股异香弥漫开来,“此香出自月支国,专是避瘟避邪,你无论在哪里坐下便点上一支自然是护身佑体。”我含笑点点头,“那避寒香到夜里睡之前点上,一晚上屋里都比平常暖和些。”我正要开口谢她,她忙止住我说话:“你也别忙着谢我,我还有一事相问呢。”我心头跳了跳:“道长不妨请问。”喜珠早已搬来一张圆凳让她坐下。她理了理袖子端正地说道:“我幼时宫里一位叫上官珍莳的来咱们这里与我共学了三年。我俩年纪一般大,后来我常常随叔父进宫办事,与她甚是交好,只是京难之后再无她的消息。”我仔细的回想了一下,摇摇头,“下官进宫的时候已是京难之后了,但也从未听宫里面提到过这位上官小姐。”她点点头:“上官也是位苦命的女子,虽说生得天仙一样的人物,又出身名门,但自幼父母双亡,族人稀少,是太后领养着。想来已是身故,众人也自然是淡忘了。”我看着她说:“宫里几千上万的人,年年都有人来来往往。何况历经京难,对故人和往事自然不愿意提的多。若姑姑真要想找她,下官回宫去找些老宫人问问。”她喜不自禁:“真是多谢了。”方才起身告辞。我送至闭月门外见她如凌波仙子一般走远了,才往回去。
喜珠陪着我慢慢的回到房间,扶我在床上靠着,又将薄衾替我盖上,方才轻轻退了出去。
我歪着身子一边细细思量刚刚金迷音的话,这么多年了以她金迷音的人脉,岂有问不到的,更何况金家对皇宫最是了如指掌,每年的三元八节二十四节气皆要进宫打平安醮,另外还有各宫娘娘们的生辰或是格外的祈福消灾大多也是请的金家做法事,金迷音一定知道清碧宫的存在,那么也就容易打听出我曾在那里主事。她一定疑心里面的人就是曾经的闺友上官珍莳。
我微微的眯了眯眼睛,原来瑶月是这样的出身,曾经还有这样的清新雅意的少女时期,难怪一身的仙气。但想到她与皇上如此微妙的关系是在京难之后,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又想到金迷景正在找的栎姝,皆是京难之后发生的,心里难免一片哀鸿甚是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