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劳伦斯只是顿了一下,他已是将死之人,破坏远比守护要容易得多,所以他决定好好做成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东西能阻拦他的步伐。大块头喘着粗气,尽力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与劳伦斯冷静谈判。然而已经杀红眼的神选者毫不理会他的威胁,继续走向他,甚至刻意让步伐变得缓慢悠闲,从容不迫。
“对,就是这样!”被锁链吊在空中的唐纳德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好样的,兄弟,宰了他们,不留活口!别再犹豫了,快,杀了这些*的畜生,为我们报仇!”
劳伦斯的脚步再次顿了一顿,而后恢复到漫步的速度。大块头一遍遍色厉内荏地重复着警告,甚至丢掉了武器,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把控制机关的锁链紧紧搂在怀里,直到劳伦斯来到他面前,一把扯碎了他的喉管,他才无力地捂着喉咙,跌坐在地上。他赌错了,他们都错了,此时劳伦斯的眼里只有复仇,其余任何东西都无关紧要。怀疑渐渐笼罩着他——一阵恐惧和痛楚的浪潮随着劳伦斯的手指剥下他的头皮而愈发膨胀。神选者的动作越来越粗暴:撕开头皮,切割颅骨,轻轻捏着那团颤抖的黏块,每一刻都在加深他的恐惧,溶解他的灵魂。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大块头躺在了地上,脸上凝固着仿佛被溺死的痛苦表情。
“你终于聪明了一回。”唐纳德睁开肿胀的眼皮,咳嗽了几下,虚弱地说:“我对教皇还有用,再借他十个胆这鼠辈也不敢杀我…再次见到你感觉真好,兄弟,快放我出去,咱们一起把这鬼地方搅个天翻地覆。”
唐纳德。
当劳伦斯心底的愤怒和尖叫都消失了,当大块头的尸体不能被撕得再小了,当他的头脑终于从复仇的阴霾里清醒过来片刻,他才想起唐纳德。那个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的挚友。
摄政王长子,他看起来精神不错,或许他根本就没受什么折磨。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在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前跪了整整三天,并向奥菲莉亚许诺了某些条件…谁知道呢,也许让他继续待在这里才是更好的选择,这个出身高贵家族的叛逆少年,是时候让他回归自己本来的身份了——可能他会再吃一段时间的苦,还会再挨几顿拳脚,但他肯定会活下来。教廷在兰斯的统治尚需要约克公爵的鼎力支持,宽恕唐纳德也会收获一些老牌贵族的好感…好处太多了,奥菲莉亚不会让他死的,他的命价值连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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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劳伦斯的嘴唇微微颤抖。
“你还在发什么呆?牢房钥匙应该就在那牢头的口袋里,如果没有,就是在附近的墙上。”唐纳德的语气愈发急迫,“快点,我太久没动,出来还得活动一下身体才能作战。不出意外的话教廷的援军会在半小时内抵达,咱们得抓紧时间。一会分头行动,你去解救其他兄弟,我想办法收集军械,准备进行巷战。到时就拜托你…”
“兄弟,”劳伦斯一瘸一拐地转过身去,“保重。”
这一刻,唐纳德的心脏被冻结了。那声保重他听的很清楚,这比他所知的任何东西都要寒冷,那严寒足以在瞬间冻结一颗恒星的生命。坚硬如铁的霜寒在他的全身结了一层硬壳,让血液凝固,骨髓冻结。他几乎是在无法转动眼球的情况下,用尽全力大喊一声:“都这种时候了,你就别开玩笑了!”
在劳伦斯的视角,黑暗从未如此可怕。然而,不知何故,他仍然能看清唐纳德的表情。他不清楚这是否是一种仁慈。
“大人,我还能战斗!”一个充满悲愤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牢房里传来。那小伙子叫什么来着?劳伦斯想不起来了。
“让我出去,我要为马修兄弟报仇!”
“我,我在这!求求您,别扔下我们!”
劳伦斯看不见,但他知道有许多双眼睛都在黑暗的洞穴中闪烁着,他们挤成一团,或者在绞架上,或者在满是血污的洞窟中。他们在大声求救,那是另一种恐惧降临在了他们身上。不知为何,即使在这比虚空还要空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中,他也能听见他们的心跳,感受他们的希望。对此,他驻足良久,直到所有声音都被寒冷与黑暗的死寂消磨殆尽,他才再次回身,道出了最后的命令。
“所有人,你们要忏悔,要臣服,忘记所有荣誉和誓言,忘记过去的一切。活下去,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待我亲手斩杀那个暴君,他们会为了彰显新王的仁慈而宽恕你们,到时只要忏悔,只要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就行了。兄弟们,我感谢你们所做的一切,我爱你们,所以我希望你们可以活下去,去替我见证阴霾散去,去替我拥抱爱人,去替我看看故乡,去替我…向你们的子孙讲述我们曾奋起抵抗。我们曾在这里,我们曾站在一个时代的巅峰,曾站在化为灰烬的王座上,并肩作战,劈荆斩棘,一往无前。保重,兄弟们,永别了,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凡人的本质无可逃避,他们的牙齿在打颤,本应是咆哮的声音到最后只剩一声绝望的悲鸣。他知道这种恐怖,就像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在它的压迫下前行。但后来他被俘虏了才意识到,没有了荣耀和希望的支柱作为依靠,这种恐怖有多么沉重。
“我*你*!”唐纳德的怒骂无比高亢,简直像是在燃烧生命,“你这懦夫,骗子,给我回来!”
而这就是现在正毁灭他的东西。因为在寒冷和黑暗的折磨之下,在对燃烧的身体的痛楚之下,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欲望也被剥夺了。
他不值得任何人向他效忠。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诗人,但他知道:兰斯人的优势一直是他们信任彼此的力量。不管是通过国王的权杖,还是通过军团万人如一死守同袍后背的坚盾,都是他们对抗无数强敌的唯一优势。他们不像教廷的战士那样拥有坚定的信仰,可以在必败无疑的情况下死斗到最后一刻,但他们的互相认同与信任是坚不可摧的闳宇崇楼,甚至强大到足以在王国覆灭后幸存下来。这种意志,以及它所要求的忠诚,是一柄剑,一种灵魂意义上的承诺:即便他们再也无法胜利,再也无法让王国重生,他们也至少能保持原来高贵灵魂的一部分光荣死去,正是这点让他们可以忍受现在的处境。只有被人效忠之人才能理解背弃诺言的感受,对曾发誓效忠他的人来说,这不是宽恕或仁慈,而是一种近乎羞辱的背叛。他们根植于对忠诚和正义荣耀的热情,而劳伦斯的背叛甚至比杀了他们还要无耻。
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绝望。身为领主,身为最后一位银翼骑士,他必须带着这份责任去战斗,带着不惜一切保护身后之人的决心去战斗。
无视了渐渐衰弱的哀求与咒骂,劳伦斯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不堪重负的身体。在又一轮遭遇战后,浑身是伤的他倒在腥臭血浆搅成的泥泞中,在他面前是数之不尽的敌人,而在那群敌人背后的走廊尽头,她正傲慢地端坐在牢房里,冷酷无情地审视着他的命运。
-知道吗,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摧毁人们深信不疑的东西,比如奥菲莉亚嘴里的正义,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华丽的倒塌。所以,你在乎的人和事,你的目标,说简单点就是你的信仰,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好好想想吧,你梦见的地方和你醒来的地方,究竟哪个是真实的?绝对真实的东西,只有你的思考和怀疑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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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并不理会脑海中的声音,他沉默地将一把折断的长剑从泥泞中捡起,只是这样简单又迟缓的动作便是瞬间让所有卫兵胆战心惊,连连后退。
-你总假设神与人的逻辑是一致的,但这正是我们的不同。我迷恋的正是人性的混乱:你以为我只是在让你选择真实或虚像?那不过是在选择两个不同风格的游戏,真正可怕和讽刺的是,我们此时此刻都明白,你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是诸神早已写好的剧本,然而我还在浪费时间好心告诉你它不能被改写。你从没想过一种可能吗?你所谓的胜利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失败,你选择燃烧灵魂反抗到底,而在追寻复仇的过程中,你就已经成了复仇理念的奴隶。我策划阴谋,编织陷阱,用预言、诽谤和梦呓让兄弟阋墙,使恋人反目。而你,年轻的、可怜的外来者,我会好好见证你的最后一次谢幕。
“嗯,照你所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他用剑撑地,慢慢站起身来。
-我可没这么说,那太消极了。我只接受混乱,作为分辨“真实”与“虚像”区别的又一个特殊案例。徒劳,那只是我能赋予的,人类精神所能理解的解释罢了,就像正义和邪恶一样。人类总会把和自己对立的一面看作是负面的,邪恶的,虚假的,不被认同的。这种标准难道不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自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