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朗代诺的巍峨城墙屹立在地平线尽头,迎接八方来客。
道路却并不顺遂。漫天乌云环绕着城市,形成一圈灰蒙蒙的低空环带。间歇的小雨与冬日寒风相伴而来,为丘陵和平原带来霜冻,为旅客带来阻碍。然而越接近城墙,云层的色彩就越淡薄,直至消弭。强烈的阳光穿过空洞,使“黎明之城”沐浴在恢宏壮丽的光辉之中,仿佛诸神在以此宣告,世上的艰难困苦终有尽头。
抵达城墙脚下时,天空已不再飘雨。梅里曼瓦尔捋干下巴的一撮长毛,用力甩掉指头上的水滴。他迈进城,踩到了一靴子礼花。染着粗陋色彩的细条蜷曲扭结,被泥水浸泡成深色。
“他妈的终于到了。”昆松浑身湿透,咒骂不止。“旅店里最好有热汤,否则休怪我拆了它。”
“我想要面包,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面包。”巴泰巴赫阴沉地说,“我不要水。”
他的助手,“鹦鹉”芬提摸摸下巴:“据说城里有温泉呢。”
“太好了。你和巴泰合起来算一张票,只需卖掉你的指甲刀就行。”梅里曼瓦尔哼了一声。
“没门。”
“不想?那就给我掏掏兜,数数里面有几个子儿!”
“该死的西莱夫呢?他不能替我们结账,发挥出一丁点儿作为族长的用处么?”
“他只会让我们滚回边境领钱啦。这你还不懂?我们的爵士先生有皇帝负责食宿。他会告诉你,他的兜里比你还干净。我打赌他会这么说。”
“火雨”阿士图罗是布列斯人,但明显没来过首都。“又热又潮。”他一直试图捋干的是他的弓弦。“我要被闷死了。”弓手抱怨。
梅里曼瓦尔也有同感。他来自遥远的南方国度,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降雪,河流常年冰冻、云层被狂风撕碎,水汽统统凝结成颗粒降下,融化前不会粘在皮肤上。而霜月的玛朗代诺仍然潮热,温暖气流在长夜之壁的林海前回旋,驱散了帝都冬日的寒意。
近来这里更温暖。人们涌入诸神明珠,参加皇帝为圣城代行者举办的庆典。大家歌颂光明与火焰,赞美带来温暖的正义之神。进城时,守卫非常公正,不仅没有在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上收取加倍费用,还赠送他们一支一碰拉扣就沙沙响的木轮。安修全程都在乐此不疲地拉响它,制造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算了,好歹这东西没有琴弦,不会跑调。
路上的烦心事并未因进城而减少。梅里曼瓦尔和他的佣兵们穿过广场,被城卫队拦下盘问。经过集市时他又发现商品涨价了三分之一。最后他迷失了方向,在一架卖派的小车旁等待,而与他处境相同的是个捧着罐子的流浪汉。后者目不转睛,盯着热腾腾的肉派。
好歹我没沦落到这地步。他想。这时,一个淘气的男孩伸手去掏乞丐的罐子,却被藏在里面的老鼠咬了手指。他尖叫着甩手,把老鼠远远甩开,正巧丢进了装肉派的盘子里。推车的老板当即破口大骂,抓住男孩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小小骚动引来两名白甲骑士。梅里曼瓦尔见到他们,顿时心头一紧,差点扭头就走,但走近后,他发现骑士的盔甲仍是布列斯帝国的样式,只涂了一层似模似样的白色涂料。他们也是巡逻骑士,而非真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我真是昏头……不,是城内环境的错,这里的每一样事物都让人精神过敏。
有人戳他的背。“我们在打赌。”安修咧着嘴说,“派里是田鼠肉还是乌鸦肉。”
“乌鸦?”
“昆松认为这儿亮晶晶的东西太多了,很可能引来乌鸦。”
“有道理。”梅里曼瓦尔咕哝,“但我没钱。”没有打赌的钱。
“啊,不要紧,他们要赌我这只可爱的木头琴。其实我很乐意将它借给所有人欣赏。所以,这回轮到我坐庄。”
“真的?你可以把那玩意给我?”梅里曼瓦尔确信那不是“木头琴”,事实上它绝对连鼓都不是。当然,他也完全清楚佣兵们在打什么主意。
“但我只赌那块被老鼠带走的派。”“交际花”安修痴迷音乐,却不是傻瓜。“别的不算。”
梅里曼瓦尔停下脚步,低头瞧了他一眼,然后笑了。安修困惑地与他对视。自然,卖派的人和男孩厮打间,老鼠早已叼着食物逃走,踪迹淹没在人群中。但梅里曼瓦尔闻得到它的气味。肉馅的香气一路蔓延,最终钻回流浪汉的罐子。
他大步追上那家伙。“伙计。”流浪汉被阴影笼罩,吓得一激灵。梅里曼瓦尔笼罩在他身后,看好戏的佣兵们也围上来。
有一刹那,梅里曼瓦尔看得清楚,此人试图把罐子藏进怀里。但他最终克制住自己,作出一副祈求的样子。“诸位,我是个乞丐。行行好……怎么说给我留点儿活命钱呐。”
罐子里放着几块硬币,闪烁着为数不多但依然能代表财富的金属光泽。目睹过男孩的遭遇,梅里曼瓦尔自然没有伸手进去。“不义之财难安享。”他接过罐子,朝下一扣,掰开的肉派掉在流浪汉手里,烫得对方龇牙咧嘴。“是田鼠。”然后他告诉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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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手眨巴着眼睛:“你根本……”
梅里曼瓦尔把罐子抛给乞丐。这玩意儿就算是个神秘物品,也与佣兵们无关,而木轮就不一样了,后者很可能折磨他们一路。安修后退半步,他夺过这家伙手上沙沙响的“木头琴”,将它攥在手心。
紧接着,这只木轮发出了它此生最悦耳动听的声音,并伴随着昆松和芬提的大笑。安修跳起来咒骂,发誓此生再不与梅里曼瓦尔打赌。
“早该如此。”狼人团长笑道,“这又不是好事。”
“道理大家都懂。”一直沉默的同行者,恶魔猎手萨斯杰说。他在冒险者当中找不到认同感,出于某种奇怪的执念,此人只与梅里曼瓦尔搭话。“但未知是致命的诱惑。就我个人来说嘛,当荷官抛出骰子,我脑子里便只有两种选择:所有,或一无所有。”
梅里曼瓦尔打量他:“那这身行头就是你的所有喽?”羊毛背心和马裤,外加旧靴子。临行前,家族长老为他准备了许多华服,以免他们在布列斯帝都丢脸,结果这猎手不屑一顾。“我是铁铸的利刃,不是龛案上的瓷人。”他骄傲地告诉他们。
话虽如此,真正的平民可不会如此宣称,他骨子里仍有贵族的味道,梅里曼瓦尔嗅得出来。
“哈!我可能没那流浪汉有钱。”萨斯杰承认,“但有得也有失,我仍是我……瞧,你毁了那木头轮子,你的跑调乐手该用他的琴弦祸害你们了。”
“别幸灾乐祸,这包括你在内。你也有耳朵,是吧?”
萨斯杰的笑容消失了。“早知道我就选留下了。或者把我的耳朵留下。”
“你这样说,安修听了可不高兴。”
“是吗?”猎手不在乎,“我以为他会高兴地意识到自己还有耳朵,能听见别人的评价咧。”
“作为行李,你最好少给我评价提你的人,萨斯杰。尤其是当你付不起账的时候。”
猎手耸耸肩。
“不过现在看来,时候不远了。”梅里曼瓦尔说。此行艰难险阻,他完全受够了。玛朗代诺和西莱夫,在他们踏上布列斯境内时,就变成了绑在一块的两个恶心名词。他不晓得这个大陆唯一人类帝国的皇帝为何会邀请一个边境诸侯,更不明白族长为何抛下领地,赴一场意义不明的宴会。他们有什么算盘?和萨斯杰有关?还是说,伊士曼……不论如何,这样的开端让狼人有种不祥预感。也许在这座诸神之城,所有人都指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有,或一无所有……
“家族是维系我们的纽带。”萨斯杰用平易近人的对安修说,“你们冒险者似乎也有类似的团体。”
然而巴泰将乐手从他的大巴掌里扒拉出来。“咱们不是一路人。”他平淡地表示。
“护送同行,也算一路吧?”萨斯杰嘀咕。
“很快就不是了。我们受雇于西莱夫·冈格罗,是雇佣骑士。而你,你很快和我们分开。咱们这辈子再不用碰面,也别指望我会想你。”
萨斯杰对矮人巴泰的话不置一词。“那你呢,梅里曼瓦尔?你是他们的头儿,也是西莱夫的家族成员。”
梅里曼瓦尔没有附和。他的确答应西莱夫·冈格罗,加入他的家族,为他做事,但萨斯杰可不属于家族。这点和西莱夫托他转交的那封信一样,进入布列斯前,梅里曼瓦尔都没有告诉猎手。
同样的,萨斯杰竟也一次都没过问,仿佛双方存在某种他不知情的默契。这家伙表现出一副信赖的模样,导致梅里曼瓦尔根本无法开口,主动谈及西莱夫的信。你以为你是尤利尔么?他心想。我不会上你的当。
当然,有时候,狼人团长会为此而心生愧疚,但感受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人会无条件信任别人,哪怕是箴言骑士尤利尔,他也是依靠神秘物品的力量。
而关于西莱夫·冈格罗此人,梅里曼瓦尔不免也心怀怨气。他自觉并非是爱抱怨的人,可当他们抵达冈格罗的领地、要求结算账单时,长老告诉他,族长已离开领地前往玛朗代诺。
“他走了有一阵子了。”努利安·冈格罗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快马加鞭,没准能在帝都见到他,完成你们的使命。当然,你们也可以在这儿等他回来。家族欢迎同类。”
梅里曼瓦尔可不欢迎。自打萨斯杰到来后,源源不断的强盗、夜莺、同行开始觉得这支穷困潦倒的佣兵小队颇为诱人,商队女主人找出并杀掉的夜莺只是个开始。他猜测这是西莱夫要他们一路护送的原因,免得耿直的恶魔猎手半道被土匪宰了,教他的算盘落空。什么人会追杀萨斯杰?他想不明白。
这里面还有个人因素。抵达布列斯帝国、交出信件前,梅里曼瓦尔多次打算拆开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绝非手艺精巧的夜莺,拆信便意味着被萨斯杰和西莱夫拖下水。我永远不能再踏足伊士曼一步,永远……但他很想知道家族在谋划些什么。倘若与破碎之月有关,我就该考虑更换家族了。况且再怎么说,我们这一路上耗费颇多,急需这笔佣金来解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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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狼人团长说服了成员们动身前往玛朗代诺。得知他们要完成任务,努利安·冈格罗也终于肯大发慈悲,为他们准备了行囊食水。
萨斯杰是例外。冈格罗家族对他展示了非同寻常的耐心和热情,长老们为他置办了新行头,还有许多“配得上身份”的琐碎之物。猎手平静地拒绝了努利安,然后装作冒险者的同行,随队伍出发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无论是西莱夫、目的地还是梅里曼瓦尔,都不过是“猎魔道路”上的小插曲。很可能他一路安分守己,正因为他的目标也是伊士曼王国,恶魔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