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改主意了。”尤利尔扭过头。只见男人瞪着抓住刀刃的手指,他如梦初醒,转身就跑。
亚瑟松开手,目光也在学徒的手指上打转。“这是神术吗?”
尤利尔把刀柄递给他,这小子接过后却用拇指擦刃边,留下红痕。随身带刀是好习惯,但他显然对自己的武器不算了解。“干嘛分得那么清?都是神秘手段。”
“我可办不到。”
“你会使刀就行。神秘就像盔甲,绕过它,自然一切成空。瞧,你救我一命。”
“而你救了那混蛋?”男孩滴咕。
“打劫到我头上,说明诸神认为他还不该死。”尤利尔和他走出街角,对面是一家灰扑扑的裁缝店。一大串折断的枯藤从三楼阳台垂落,嫩叶被饥饿的人吃了个干净。这幅光景着实憔悴,却是拜恩城内的现状。
就算秩序找不到这儿来,尤利尔心想,过上三五载,秘密结社也会自行崩溃。这里太拥挤,且无法种植粮食。他停留不过十天,雨就下了五天半。每到夜晚,神秘度赋予他的优秀听力都能捕捉到远方河流的水声,浑浊汹涌的浪涛在巨石墙下拍打、冲撞,搅动起令人不安的漩涡。
而这些暗流被坚冰覆盖。空气又湿又冷,且每天都在降温,尤利尔不知道拜恩身处何地,但若气候的变化继续下去,她很快会变得像四叶城一般严寒。
“大人。”亚瑟鼓起勇气开口,“我想跟着你。”
学徒皱眉。“怎么回事?”
“妙手团赶我走。”这只预备役夜莺沮丧地吐露,“渔夫带走了琪丽,让我自寻生路,别再找他。我想他一定是生我的气。”
很难安慰他这是对方的错。换作尤利尔是渔夫,这小子也铁定会吃苦头。“凭你的能耐,到别处去也一样。若你害怕妙手团,可以到渡鸦团试试。”
“不,大人,妙手团解散了。”
见鬼,我得知它的存在不过半天。“解散了?”
“渔夫被你抓住,我们就都逃走了。后来琪丽带着几个女孩回去,渔夫只留下了她。”
尤利尔意识到妙手团的结构远比渡鸦团松散,这些孩子本就无家可归,存在的意义便是在城里游荡,搜集情报。渔夫留下亲卫,赶走他们,好似投出了无数窥探秘密的眼睛。“过了这段,他们还会回去吧?”
“除了我。”亚瑟咕哝,“我回不去了。”
“你不会说这是我的责任?”
男孩摇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有时我觉得你是聪明人。”尤利尔打量他,“但有时你却表现得没那么聪明。我该拿你怎么办,小鬼?”
“我完全听你的吩咐,大人。求你收下我罢。”
几分钟后,他们站在一条干净的街道上,石板在雨水中闪烁。此地比之维维奇庄园也不遑多让,墙壁漆成白色,细细的烟柱飘进云里。“如你所愿。”尤利尔指了指大门,“去吧。”
亚瑟盯着招牌,“青铜……轮?”
“齿轮。一种参与机器运转的零件。”就像你我。“管他是什么,不过一个名字。你很适合留在这。”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小子叫道,“总之不适合我呆。不,大人,他们也会赶我走的。”
“像妙手团一样赶你?我看不会。多半和我似的心慈手软。既然如此,你也可以缠着他们。”
亚瑟张大嘴巴。
尤利尔推他的肩膀,“去吧。就说我建议你来的。”
一辆马车经过,溅起积水。“你认得这儿的人?”亚瑟问。他犹豫地望着房子里温暖的灯光。“我是说,负责安排接待的人。呃,琪丽说这里不要伤过人的神秘生物,我不确定……咦?大人?”
没人回答他,只有马车剧烈摇晃发出的一阵呻吟。亚瑟后退一步,大约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身后尤利尔的身影早已消失。车夫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到轮子碾过一截碎木头。他啐了一声,转回身挥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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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的表情逐渐失控,震惊混合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却都在车轮滚动的声音里飞速缩小。他张大嘴,似乎在高喊,然而话语只变成剧震中的一缕和声。至于学徒通过他的口型辨认出的毫不悦耳的言辞,你总不能去追根究底。
“祝你好运。”尤利尔滴咕。他朝亚瑟挥手,接着抓住马车凸出的一角,用力翻上篷顶。无数砖石的纹路在脚尖下后退,泥水不住抛飞,但学徒依然坐得很稳。
……
雨水坠地时,希塔里安从梦中惊醒。她迅速去瞧指针,唯恐错过时间。刻度五。还有一小时。我可以再睡一会儿。
但她睡不着了,房间静得出奇。以往都是露丝的鼾声令她心烦意乱,手脚不知放在哪儿好。每每睡到半夜,姐姐就会踢掉被子,把脑袋悬空在外,非教她亲自拖回床中央不可。眼下姐姐睡在加瓦什的死土上,不知是否有人替她整理睡姿。穆鲁姆说加瓦什有白骨做的宫殿,死人魂魄点燃的冷火,总要比荒野里强,但若真要把荒野和白骨宫殿分个高下,希塔里安不确定自己会选后者。
贵族们也会再建王宫,她安慰自己,和拜恩的王宫一模一样。亡灵在为活人修筑房屋,当然不可能出于自身的意愿,不死者领主下了命令,亡灵便会执行,不会有什么意外。
……如果真有意外,那就全完了。希塔里安不禁回忆起四叶城,她和露丝真正的故乡,那里不久前被死灵法师屠戮,至今也未恢复元气。食尸者和幽灵在大街小巷横行,不顾身份杀死每个与它们碰面的居民,并将建筑破坏推倒。
当有人上前阻止,亡灵就会放弃手边的受害者扑向新鲜血肉,接着地上的尸体也站起身。四叶城的人大多是凡人,不是无名者,然而即便是希塔里安这样的转职神秘,贸然和一头食尸者打交道也会遭殃。她不敢想亡灵失控的后果……但怎么可能呢?只要黑骑士还在,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时钟继续向前,刻度不断下降,逐渐逼近极限。希塔里安知道自己必须动身。于是她提起灯笼,披上守夜人的斗篷,钻入雨幕之中。
街上的人比想象中多,大部分是麻木拖动脚步的流浪汉。少数几个强壮的佣兵手持武器,身后两个十二岁的女孩在脱衣服,旁边围了一群买不起却盯着瞧的男人。衣衫破烂的难民组成团队,打起群居野狗的主意。一个男孩站在青铜齿轮的门前,呆呆望着这场对决。他们都离拐角处的小店很远,那里门户大开,院子前升起隔断的光幕。至今为止,除了前天的恶魔化事故,这条街的秩序还算稳定。
没有灯笼在手,立刻便会有人来撕扯希塔里安的斗篷。拜恩人员混杂,守夜人给每个结社成员发了一盏灯笼,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希塔里安以为这是新规矩,但分到她手上的魔法灯却斑驳陈旧,充满修补痕迹。她打开灯盖,还在侧壁上发现了一行小字:『在圣卡洛斯闪耀的群星。艾丁家族出品。』
守卫放她进门时,一顶帽子从天上飞过,坠入泥水中。希塔里安见到个军官模样的人从校场奔来,径自冲向铁门,等她走进长廊,远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争执声。
近来人人都心情烦闷。她心想,一点儿小事都能爆发冲突。拜恩变成了压力下的火山,随时会沸腾喷发。但假如我能在会面中说服对方,这种情况会大大缓解……
“林戈特小姐?”她要见的人没露面,代替对方站在角落的是个青年。真是不幸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