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感消失后,尤利尔发现自己蜷缩在一块方板的阴影里,伤口崩裂,浑身酸痛。他伸展四肢,结果把左手插进一桶脏水中。此时他还没意识到它的出现有多不同寻常。
学徒打量四周。天色阴沉,笼罩在夜幕之中,天空没有太阳,没有星辰云彩,连飞鸟也没有,他隐约瞧见几道细长的分界线,它们将天幕分割成奇异的菱片状。这地方不大可能是“黄金遗迹”的下水道。
“爱德华?”他喊道。我们穿过通道了?还是理发师不慎摔了一跤?“怎么回事?”
“我没见到他。”忽然有人回应,“也许是碎得太厉害了。走私矩梯不是给活人用的,你们这些疯子明知故犯,还心怀侥幸。”
“辛塞纳。”他不快地见到通灵者德拉的幽灵,她在身后悬浮,神情极度不安。“你怎么出来的?”
她作个手势:“向上。”
学徒从口袋里翻出命匣,发现它的盖子不翼而飞。看来通过隧道还是付出了一些东西。虽然他们之间发生过许多不愉快的事,但他仍觉得她有情可原,起码罪不至死。“这会有什么影响?”
“最好没有。谁知道呢?我是他的第一位使用者。”幽灵阴沉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沉沦位面加瓦什。”
德拉的表情扭曲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学徒,重复道:“加瓦什?!”
“我们得妥善处理那沙漏,否则任何人都可能打开地狱之门。”
“你的办法是亲自来到地狱?”
“噢,我考虑过其中利弊,这是理智的抉择。”其实尤利尔受到了人们的情绪感染,但这话显然不能坦言。他无意得到她的理解。“带着誓约之卷,黑骑士迟早能找到我,罗盘高地的乱子就是证明。不过既然他人在诺克斯,说明加瓦什很安全。”
幽灵德拉眯起眼睛。
“还有爱德华。”学徒接着说,“他是聪明人不假,但很难在亡灵国度自保。我不会看着他送死。”
她的情绪彻底爆发:“他自找的!他就是想死而已,这你还不清楚吗?非要和他上路?”
“没错。我认为这很值得。”尤利尔说,“远胜过到灵感学会投稿。远远超过。说到底,我是想找地方静一静。”
“你是给自己找坟墓!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办法回去?”
不等回应,德拉只瞧他的表情便知晓了答桉。她绝望地瞪大眼睛。
“我知道你恨我,尤利尔,我背叛了你,妄图取代你,这我都承认!但我不是为了那些浅薄的东西,我是为了诺克斯呀!”幽灵激动地快把自己的轮廓晃散架,“魂灵秘仪能唤醒灵魂,还让神秘生物变成幽灵——你瞧我!这是足以改变世界、改变诺克斯的技艺。也许所有在通灵者职业道路上不得寸进的后人都会受我的余荫。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你懂不懂!”
尤利尔差一点笑出来。真奇怪。她还记着她的报告,仿佛一枚齿轮只能咬合与生俱来的节奏。这并不会让他对她有什么改观,但足以令人心情好,足以证明这世上还有人能专注于她的事业,连戴茜·韦弗和爱德华,恶魔结社和恶魔猎手,在她眼里统统都不是重点。
“是的。”他开口,“我不懂你。当别人在为生存挣扎时,你的目的是报纸头条。当真正的头条死在我手上,你却还敢对我大吼大叫。我不会说你虚荣,德拉·辛塞纳。我理解你。”
“你想干嘛?”幽灵警惕地后退。
这话他早就想说:“咱们分道扬镳。你去找你的成名之路,我去找爱德华,或者你的盒盖——顺便一个人静静。你觉得怎样?”
“你要丢下我?”
学徒终于露出笑意。“你以为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你和我?哈!”
……
幽灵脸红了,或者说,透明了。她意识到言语中存在的误导信息,而恰巧她还有点说不出口的心思。她想分辩,想证明清白,然而对方已转过身去。
“我不是这个……你……?”
高塔信使摆摆手,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倘若他真有过迟疑,也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
他走了。她心想。他又要威胁我。他很快会后悔,因为尤利尔就是那种不会丢下别人的人,她对此深有体会。但学徒压根儿没放慢速度,眨眼已走出了二十码。
顿时,愤怒涌上心头。德拉站在原地,有种被辜负、被背叛的羞耻感。她坚持着没有追过去,心里希望他会停,但尤利尔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无论她怎么睁大眼睛。一定是灵魂状态令我的视线模湖了。
“都是我自作自受!”她喊道,“都是我的错!你满意了吗?”
无人回应。
“好吧。好吧!去找你的小伙伴,祝你们在地狱相会!”德拉诅咒,“见鬼的猎手。见鬼的恶魔。呸!自以为是个人物。”
她不认为灵魂也会哭,脑袋却因潮湿而变得沉重。一缕缕烟雾弥漫。离开了命匣,等同于从囚笼中解放。何必为回到笼子的距离担心?我不需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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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德拉开始后悔了。
加瓦什并非如想象中那么可怕,到处是地狱之火,到处有亡灵游荡,事实上,这里十分空旷,放眼是一片灰色荒原,天空奇异的呈网格状,即便没有光源,也并不全然漆黑。这里没有危险,没有亡灵,什么也没有。只有寂静。世界仿佛一个巨大而密闭的“命匣”,且危机四伏,充满未知。不用说,这时她体验到小盒子带来的安全感了。
“见鬼。”她对自己说。
选择方向前进不难,但德拉渐渐失去了方向感。她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何处,唯一确定的是她再也不可能原路返回,追上那该死的高塔信使。他本是她唯一的指望。他救过我,信任过我,还给了我最后的容身之所。一切本是我犯的错。想到这些,泪水再次模湖了德拉的视线。
“小姐,你在哭吗?”
德拉吓了一跳:“谁?”
“这儿。低头。瞧见没?”
德拉低下头,看到膝盖下的泥土间有个空洞,若非离得这么近,她根本发现不了。洞里似乎有个灰扑扑的人。
洞中人站起身,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他的轮廓变得明显,甚至比德拉还要清晰。此人的身躯由白骨组成,抖落缝隙间的泥沙后,只要风吹过他长短不一的肋骨,就能奏出尖锐的口哨声。
他打开下颌骨:“初次见面。你遇到什么伤心事了?或许我能开解你。在这鬼地方,人人都是哲学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