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南箕北斗,水月镜花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8187 字 2个月前

而余北斗身镇血魔,又借助铁律笼的力量封禁自身数年,竟也未能建功。

余北斗的强悍已不必说,三刑宫更是法家圣地,强者如云。规天、矩地、刑人,三宫皆有大宗师。

但竟都拿这血魔没有办法,不能彻底将其消灭。可见此魔之恐怖!

甚至于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被他托抱着的祁笑,也因为血魔的这阵狂笑而有所反应,显是忌惮非常。

对祁笑的感受他当然是复杂的。如果可以,有多远他要丢多远。

但以祁笑此刻奄奄一息的状态,以现在迷界局势的混乱,他放手几等于谋杀,也只能假装她并不存在。

就当托着块石头!

数年时间的“相处”,余北斗显然与血魔已经非常熟悉,只道了声:“起床气太大了,老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的食指已经彻底没入眼睛!

这一幕相当惊悚,他用他的手指,堵住他的眼窟窿,也堵住了血魔的狂笑。再配合天穹那血色的命运之眼,他仙风道骨的姿态再也无法维系,显得邪诡非常。

但他长声道:“先师死前命占,八大魔身将在千年之内重聚,魔祖祝由即将归来!”

“先师祖死前命占,魔祖不死永生,将有魔潮灭世!”

……

余北斗例举屡次,最后说:“中古之后,我这这一脉命占师代代相传,代代死占。卜辞唯一……灭世者魔也!”

此言一出,尽皆动容!

灭世之说,实在太久未被提及。今日之人族雄踞现世,横压万界,少去外伐也便罢了,论及灭世,谁有此能?

更别说魔祖归来虚无缥缈,即便真切发生,当年又是如何被杀?如何不能重现?

所谓“灭世者魔也”,乍听惊悚,细想其实是可笑的。只是毕竟出自余北斗之口,毕竟是历代命占师的死占结果,毕竟他余北斗是今世唯一的命占真君……多少有几分可信。

这时候阮泅隔空降临的力量已经被驱散,铺在苍穹的星图熠熠生辉,穿透了血色而为众人见。

其间有一声冷笑,回响于星辰:“中古时代已经有了星占,到了近古时代,星占之术更是全面取代命占之术,及至现世,命占只剩你这一脉大猫小猫三两只。留你们鉴古而已!怎么还敢指点未来?中古时代之后,你们真君都没有出几个,怎么就敢占卜我人族未来,而竟奉为圭臬?”

除开阮泅以外,现世人族星占一道的有名强者不少。如南斗殿天机真人任秋离,如已经死去的须弥山行念禅师,如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不知现在开口的这个,竟是哪位。

而余北斗只以完好的右眼斜乜星穹:“跟你说话了吗王西诩?给我滚!”

隔得这么远,通过星占道途的应激,隔空出手,干扰他成道尚可。在他成就真君之后,想要隔空扑杀他,便绝无可能。

他不是不会被打死,但至少这些个星占宗师,得正儿八经地联手设个坛,又或一起站到他的面前来!

此时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念及过往功劳,才留你这一脉,今日强证衍道,便自以为能述天命,敢放厥词!真不知死吗?未知当年卜廉乎?”

余北斗抬手一巴掌,命运之眼血光大炽,遮掩了星穹:“宋淮你也滚!”

号称“布衣谋国”的秦国慢甲先生王西诩!景国四大天师之一,蓬莱岛高层,东天师宋淮!

都是响当当的名号,而竟都成道敌!

姜望听得只想捂住余北斗的嘴,这老头怎么乱骂一气,谁都得罪?

就算都成道敌,也有人手轻手重,现在说点软话,指不定谁手指缝一漏,就有机会逃窜了。堂堂命占真君,怎么这么不懂?

“魔族之恶,我亦深知!”

姜望未及思索,雷音脱口而出:“阳建德,刘淮,静野,都是我亲见!荼毒人心,祸根难绝!”

说到这里,还扯了一张虎皮:“牧国神冕大祭司谋局幻魔君,剥其假面,我亦在场!大祭司亦有言曰,魔族万古之祸也。可见天下识得魔患者,非止余真君!”

他作为一名神临境修士,在这样衍道聚集的场合下,并没有开口的资格。

可是他作为齐国的武安侯,作为人族绝世天骄,作为带回神霄世界情报的人族英雄,今时今日他的言语,在整个现世都有分量!

况且还有一个神冕大祭司涂扈为佐证。

姜望并不懂得涂扈的厉害,如王西诩、宋淮等,如何会不明白?

其人尚只以“人涂扈”行走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博古通今,更兼手握广闻钟,能知天下事。

直至他完成神人相合的一步,接受牧天子册封,成就神冕大祭司之位,诸侯列国莫不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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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草原漫长岁月的神权,悄无声息地臣于皇权。偌大的苍图神教,竟如平湖无波。

涂扈的手段,还用得着多说?

这样的人物,若也说“魔族万古之祸”,恐怕万界荒墓真有异动!

王西诩的声音又响起:“阮监正,想不到有你这样的星占宗师坐镇,你们的武安侯,却是个信命占的。”

他这个问题点到了关键。

在你们齐国,是谁来解释天命?

星占还是命占?

阮泅平静地道:“年轻人有自己的主见,再正常不过。我也不好就说他错了。毕竟观河台上,拔剑四顾竟无对手。武安爵下,是列国青年无二军功。我想找个反例挫其锐气,竟然找不出来,你说怎么办?”

“哦。”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秦至臻倒是满脑子都是你们的想法,根基之厚重,古今难有……不知几等侯?”

王西诩哈哈一笑:“监正自己不介意便好,算王某多嘴!”

星光与血光仍在天穹纠缠,无论怎么说,无论余北斗找出什么理由,都免不了一死。姜望这样的支持,也太微弱。时代早已改变,命占成道,即是最大的罪!阮泅说星占一道不会让余北斗活过六天,绝非妄言。哪怕他现在还在跟王西诩唇枪舌剑。因为道不两立!

而余北斗只是笑。

起先轻笑,而后大笑,仰看血色背后的星穹,仿佛看到了那些星辰背后的每一只眼睛。

独自一人,以命占唯一、血占唯一的身份,对着诸天万界所有的星占宗师怒喝:“尔辈碌碌,蝇营狗苟!”

“尔等太小看我余北斗!”

“真君岂是我所求?不过途经耳!”

“你们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

“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

“且看命占师如何做事。”

“且看着我!!”

他的手指猛地从自己左眼中拔出来,指尖那血色八卦台,变成了血色的囚笼。笼中关着一道血色的魔影,那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根本,是万古以来真正血魔的核心!

他在巨鹰头骨上长啸曰:“覆海真绝世,铸此明月炉!”

他一指轩辕朔与皋皆相争之明月:“以吾命占绝巅余北斗之名,借来炼血魔!”

覆海借助两条超脱路的碰撞,铸明月为炉,以自身为铁,锻造属于他自己的两族相合之超脱。

现在他身死道消,一切成烟。

余北斗却觑机走来,借炉自用!

一如卜廉残念走,他补位见绝巅。一如人族海族大战,他游走其间,顺势熬血王、锁翼王。及至此刻对三条超脱路的利用,虽是借了覆海的布置,也不得不叫人赞一声“果然算尽”!

他确然干涉了轩辕朔和皋皆的斗争,且比人们想象的干预更深。他直接利用他们!

那么轩辕朔和皋皆,会同意吗?

余北斗再强也不是覆海,缺乏足够把控局面的力量。

人们只看到,无论近海、迷界、沧海,天地之间,月光明亮。

轩辕朔并无二话,独坐天涯台的他,只是再一次加注,在三条战线同时发力,逼得皋皆抵力相对。甚至与皋皆对耗道则本源!

万万没有想到,轩辕朔瞬间就把二者之间的交锋推至了最后时刻!

原本他们的默契,是在此轮明月高升宇宙后,再来毫无保留的厮杀。未曾料想余北斗乘鹰而来,将一切都改变。

皋皆措手不及,却也只能跟上。当此之时,再无退路!

他只要退一步,天涯台海兽尽死,天穹帝临降世,整个迷界的控制权也失守。当轩辕朔放弃退路,一直与之纠缠的他,也不存在退路了。

而对轩辕朔来说。

上古人皇就是因为大战魔祖之时伤了根本,才会在终结魔潮之后就死去。

轩辕朔身为上古人皇的嫡脉后裔,比谁都知道魔祖祝由的可怕,对于炼化血魔、阻止八大魔身相合这件事,当然只有支持。

甚至是不惜所有的支持!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余北斗的确是算死了他,而他也默然承受,不置一词。

轩辕这个姓氏,是他的荣耀,也是他必须要背负的责任。

姞燕如总说他走得太慢,太不轻快,他从不辩解,因为他肩上太重!

若为人族整体考虑,湮灭魔祖复苏的可能性,要比他轩辕朔成就超脱更为重要,重要得多!

囚禁了血魔的血色八卦笼,就那么自然地出现在明月中。一点血色晕染开,顷刻明月作血月。

余北斗一脚踩下,直接踩碎了巨鹰骨架,叫每一根骨骼都落在明月之下,化为柴薪,热烈地燃烧起来。

他以血王为引,开命占血眼。

以血占为笼,送血魔入炉中。

以轩辕朔与皋皆两条超脱路的相争为烈火。

以翼王之骨架为柴薪。

衍道只是他的手段,不是他的目的。

绝巅只是他的途径,不是他看到的风景。

若只求绝巅,血占岂曰不可?若是余南箕还活着,他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小主,

命占之术以人为本,血占之术强求牺牲,他不为也。

他从未奢求超脱。

他所要的,从来都是诛除血魔!

那演化了《灭情绝欲血魔功》的、代表了万界荒墓八大魔身之一的古老血魔!

断魂峡里自插一目,铁律笼中枯坐两年。

他意如此,从未更迭。

他要终结命占一途万古的谶言,要粉碎魔祖灭世的传说,要以一己之力,终结魔祖复生的可能!

这一刻天穹血月高悬,烈火腾腾,魔影挣扎其间。

人族海族尽皆仰望,满天星辰亦无声息!

姜望亦是那仰望血月的一个,他只觉得今天的余北斗不一样,很不一样!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而后光影流转,一切都在急速的变化!

当视野里的一切都定下来,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骑着一匹熟悉的红马,而前面牵着马带他走的老人,却不正是余北斗?

他当然记得。

他当然记得在这条临淄长街。这个老人牵着骑马的他,走马观花,看遍街上百姓的一生。

难道后来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在临淄所看到的“未来”?

姜望心中既惊又诧。

余北斗却回过头来,开口就骂:“发什么愣呢小崽子?还当我是骗子?”

此时的余北斗,眼还未盲。穿得不甚讲究,但仪态稍微端正点,就很有骗人的气场。

姜望道:“还有没有护身符?卖我一千个!”

余北斗啧了一声:“你大有长进。”

姜望自不会再似初见那样警惕,翻身下马,认认真真地弯腰行礼:“谢谢您的刀币,在妖界救了我一命。”

余北斗摆手道:“不用急着谢,要还的。”

“不知前辈要我做什么?”姜望很认真地道。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认真答应的事情,一定会拿命来完成。

余北斗眯着眼睛看他,忽然笑了:“在心里怀念我。”

姜望沉默,而在沉默中有了不幸的感觉。

“哭丧着个脸干什么?”余北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姞兰先都说你长得不怎么样了,再这样就更难看!”

“一定要如此吗?”姜望问。

“一定要如此。”余北斗笑。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望又问。

“或许有吧。”余北斗嘿嘿地笑:“但是我想不到。”

魔祖祝由,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人族赢得与妖族的全面战争,正式成为现世主宰后,还以一己之力,掀起魔潮灭世。

上古人皇虽然击败祂,也因祂而死。

中古成道的世尊,都对魔潮心有余悸!

广袤现世,至今仍有上古魔窟留存。

生死线上,仍然是人族战士的试炼场。

血魔身虽只是八身之一,亦难住了三刑宫。

强如涂扈,布局百年,也只剥得幻魔君一副假面。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望又问了一遍。

“嗐!”余北斗有些不满地道:“朋友一场,本来想让你开心一点的。还帮你调整了一下命运波澜,想着在我走之前,让你轻松一程。没想到这群鳖孙干起仗来这么狠,动辄殃及无辜,差点让你走到了我前面!”

姜望终于知道,他入迷界以来,那些难得的好运气,究竟从何而来。

“为什么想让我开心一点。”他问。

余北斗看着他:“因为你这些年,过得太苦了。”

他曾经带着姜望跳出命运之河,而在长河上方,姜望一无所见。

他亲眼看着姜望从天下瞩目的黄河魁首,一夜之间变成通魔罪人,人人唾骂。明明这孩子什么恶事也没有做过。

诛人魔者,竟遭受比人魔更多的恶意。

他不忍姜望剖腹自证,故才有三刑宫一行。他不想要这位小友才从妖界归来,又在迷界受苦,才频频给予好运。

但他想,他也许什么都没有做到。

而姜望听到这句话,只是抿了抿唇,最后道:“佛说八苦,其中爱别离,这难道不是您让我吃的苦吗?”

余北斗叹了一口气,又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你只记得我上天刑崖为你正名,只记得我镇血魔,不记得我强买强卖,不记得我差点害死你。你这样的人不受苦,还有天理吗?”

两个人俱都沉默。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又几乎同时说道。

然后他们的身影渐渐虚无,和临淄借道飞速流逝的人群一样。

在最后的时刻,余北斗负手望天。

仿佛在临淄的高空,望到了那浩瀚的星穹。

姜望听到他这样说道——

“我是旧时代的渔夫,恐惧人们把星空作为海洋。”

……

映在天穹的璀璨星图,此时已然隐去了。

星辰彷似赧颜再看,而命运之血眸,依旧注视炉中。

那些星辰的注视的确并无必要,占星一道的应激只是多此一举。而余北斗却要死死盯着炉火,以洞察命运长河的伟大力量,掌控焚杀血魔的每一点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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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之中,魔影张牙舞爪。

愤怒的魔声隐隐撼动这明月之炉:“余北斗!你杀不了我!”

“我自诞生之日,即得永生!”

“我永世长存,不死不灭!”

余北斗不予理会。

轰隆隆隆!

轩辕朔沉默,皋皆亦沉默。

他们都清楚对方是怎样的对手,知道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动摇对方的意志。言语是最无用的表达之一。

在轩辕朔毫无保留的情况下,纠缠太深的皋皆,也只能等待最后的时刻。若他能提前耗死轩辕朔,他就还有机会踏出超脱一步,救自己于大火。

魔祖灭不灭世,关海族屁事?现世又不为海族掌控!但他完全是被轩辕朔绑着一起跳入炉灶中!要么耗死对方,要么被对方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