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淡月,断云微度,钟鼓迟迟敲响夜的来临。
进忠大跨步迈进永寿宫,就见春婵和澜翠略带愁容地迎了上来。
春婵一边将人往里引,一边低声地快速道:“今儿青贵人来给主儿请安,和主儿说话时并没叫人服侍在侧。将青贵人送走之时,主儿还好端端像是个没事儿人似的。晚间主儿兴致甚好,亲自下厨做羹汤,公主和阿哥们都吃得十分香甜。”
“但等五阿哥与六阿哥回了阿哥所,又照看四公主与九阿哥在后殿睡下后,主儿的心事才显露出来,令我们温了酒,却不肯让我们服侍在侧——”
进忠听了更是心急,快走几步,只见殿外宫灯如寻常一般熠熠生辉,可若是细看却会发觉,殿内并不曾点灯。
进忠毫不犹豫地叮嘱道:“熬了解酒汤来,再热好水等着给令主儿沐浴。”
话音未落,人已经推门而入。
晚风吹起帷帐的轻绸,月光和灯光柔和地从窗棱见钻入,铺下一室的月华,如同积水空明。
进忠闭了一下眼,适应了骤然变暗许多的环境,轻声唤道:“令主儿?”
寝殿内,百转千回的婉转曲调缠绵而来,如同密密的织线,将人心包裹在其中。
“孤神害怯,佩环风定夜。则道是人形影,原来是云偷月——”
进忠听出这是昆曲《牡丹亭》的第三十二出《冥誓》,忙往寝殿内走去。
只见冷清清的月光下,一道倩影衣袂聚桃红,水袖叠皓腕,兰花指捻三分媚态,踏云步走两尺醉意,声如叶底黄莺,柔曼悠远地唱一曲开尽荼蘼、满堂春色的《牡丹亭》。
进忠几乎是看痴了,但嗅到浓郁的酒气,连忙上去小心扶住她:“令主儿——”
嬿婉转过脸来,醉眼迷离,酒晕潮红,容光中更添十分的艳色。
她见是进忠,也不挣扎,由着他小心揽住自己,笑吟吟地勾着他的脖子,任由虚浮的脚步带着身子一道儿歪倒在他的怀里。
素白的手指刮在进忠的脸上,怀中人嘻嘻笑道:“进忠,我唱得好不好?”
当年为博帝王一笑,她从唱念做打练到手眼身法步,不可谓不用心竭力。哪怕荒废多年,总也有旧日的三分神韵。
当日学的时候辛苦,如今心中有苦难言时,却愿意自娱自乐一折昆曲了。
进忠打横抱起她,低声哄道:“令主儿唱得极好,令主儿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就是杨玉环再世贵妃醉酒也比不得您。”
嬿婉闭着眼笑了一声,轻轻在他耳边哼唱着《牡丹亭》中的词:“梦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进忠,你说那是一个梦,还是咱们一直在梦中?”
青蕙的故事印证了嬿婉的梦,也就说明,那当真不仅仅是一个梦。
从前嬿婉就觉得冥冥之中,那是她的前世,现在则是彻底认定了。
那也就是说,她的确失去过心爱的孩儿,的确受过多年凌辱,的确与忠心的宫人和姐妹反目,的确如猪油蒙了心一般害死了进忠——
一切都曾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
连给她自欺欺人的余地都不再有。